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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无殇】  音尘绝,帆来帆去,天际双阙(三)


【2021-01-21】 狗吐文学】


【女子无殇】  音尘绝,帆来帆去,天际双阙(三)


 水汶阁。
 明月,无风。黑色天幕如垂纱一般带着飘渺的质感,点缀着点点星光。
 我阖目躺在床上,想起了那个曾被我可以忽略的消息,也正是在这张床上得到的消息。
 数月前的晚上,还是冷风频频,呵气成霜的冬日。

 我擦去脸上的汗水,拿着汗巾为他擦去身上的汗。被子早不知被蹬到哪去了,好在室内燃着暖炉,我们相互依偎也不觉得冷。

 我指着一处菱形的疤痕道:“这是什么奇兵利刃伤的?”

 身子一翻,躺到床边搂住我,不知从哪拽来了被子给我盖上,掖好被角。才缓缓道来:“这是雍和十六年在云龙山剿匪时落下的。不过是个暗箭伤人的无耻败类,不提也罢。”
 见他心情似乎不错,我便指着他胸口处的剑伤问道:“这个呢?”


 我笑笑道:“我困了,睡觉吧。”

 我赶紧躺到他伸出的胳膊上,依偎在他结实的怀里。
 便听他深沉的声音响起:“雍和二十一年三月,晋安、叶同联合南方诸小国起兵谋反,月末我率十万玄士军南下平乱。你听过榆城之战吗?”
 我点点头,“榆城彩娃很有名的。”

 “惨烈。”笑道:“能入得了您老人家眼的战役可是不多呀。”

 我好奇道:“榆城守将是谁?怎会如此厉害?”
 “秦风。”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却不是我第一次见到。
 “这一剑是他刺的?”我问道。



 “哎。”我叹道:“秦风一世英雄,死于你手也算是了无遗憾了”

 难道史书骗人?

 我说:“你们于城头决斗?两军主帅在打仗的时候抛下兵士单打独斗。”

 确实是数一数二的用剑高手,我们酣战数个时辰,最终他长剑刺进我胸膛,离心脏不过半分,他是有心手下留情。”
 “他呢?”
 “他被我玄铁剑气所震跌下城墙。当时我拼着力气拉住了他,却不料……”
 我手心一冷,接到:“他长剑尚在你身上,在外人看来是他有心杀你,而不是你要救他?”
 “是。秦风被一箭贯穿心脏,自我手中跌了下去……”
 我说:“既是如此,为何众人皆以为秦风死于你手呢?”
 “见到这一幕的人本就不多,再者,如果是我,可以避免很多仇恨。”
 我迟疑片刻才缓缓道:“射杀秦风的人,是修涯,还是宁宇?”

 他说:“宁清所爱之人正是秦风。”
 我隐约已经猜得几分,那个被宁清珍藏的彩娃底部的那个模糊的“风”字。
 “误杀秦风的是匆匆赶来的修涯。宁宇说,如果宁清知道是修涯下的手,定会为秦风报仇,后果不堪设想。不如就将错就错,毕竟我与秦风沙场相见生死天定由不得人,而我亦被秦风所伤。宁宇告诉宁清,秦风死前嘱托我代为照顾她,于是,我娶了宁清。”

 那时,我便在想,若是宁清知道了真相,会对修涯怎么做?
 一连几日的入宫教琴,辗转折腾加上行礼赔笑,累的我疲惫不堪。
 一进水汶阁,便跳到浴桶里,舒展着酸疼的身子。
 听到脚步声接近,我嚷道:“小淅,快给我捏捏。”
 一双大手按上我赤裸的肩,一下下的力道均匀。
 那掌上使剑留下的老茧分外熟悉,正是凡间红楼中为我擦去泪水的那双手。
 我闭着眼睛调皮道:“你何时改了名字叫小淅了。”

 手上兜着水就去泼他,谁知他穿得是明黄滚边的朝服,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眼见这他胸前满是水渍,衣服被晕开了一大块。
 我不知死活的道:“这皇家的料子也不见得好,都不禁水的。”

 我一慌却强自镇定的说:“也是,湿衣服不能穿在身上,你先脱下来,我这就去给你找件换的。”


 我脸红起来,他锋利的唇角漾着坏笑道:“来,我接着给你捏。”
 我挥手打他,道:“你父皇派给我的差使累死我了,你还来欺负我。”
 “我这是在犒劳你。”
 ……




 “哼。我说,八成都是被你的艳名所震,借机来看你的。”




 我直觉的想逃离,身子往墙边移去。


 我不敢看他的表情,低着头小声的说:“没有。”
 没有吃药不代表一定会怀孕,再用重复的方法是愚蠢的,我熟识医理怎会不知他法避免怀孕。这个孩子不能来到人世,这是我的坚持。

 我无声的哭泣,泪水沾在他的胸膛上。

 云层飘过,掩了月色,只余下闪着眼睛的星星,诉说着自己的无奈。

 音尘绝,帆来帆去,天际双阙?

 风暖人静,青草崭露头角,稀松的土壤间点点绿色点缀,偶有飞虫飞过,盈盈一晃的穿过。
 晴朗的初春天气。
 水汶阁。
 我低头凝视着青花茶碗中荡着的茶叶,华顶云雾茶,色泽绿翠有神,香气清高,滋味鲜醇,产于天台山诸山峰,终年云雾缭绕,冬季经常积雪,故而茶叶带着冰雪的清甜之气。
 宁清拿起茶碗轻闻了下,赞道:“好茶。”又道:“泫汶,今日不会是单单品茗如此吧。”
 我放下茶碗,敛了神色,郑重道:“不瞒姐姐,泫汶答应了一位朋友,设法使其与姐姐一见。”
 宁清眉头轻锁,收敛了唇边的一丝浅笑,道:“宁清心死已久,尘世故人无毋需再见。”
 “姐姐。”我迟疑道:“要见你的人是叶同的凇琳公主。”
 咣当一声,宁清手中的茶碗翻倒在桌上,茶水淌出,溅在她裙摆上,水青色的布料被茶渍浸
 湿,渐渐蔓延。
 我急忙扯了丝帕去给她擦,宁清一动不动的杵在椅子上,手紧紧的拽着衣边,那清瘦的手上血管因为用力而清晰的突出着。
 我柔声道:“姐姐若是不想见,泫汶这就回绝她。”
 宁清不语,脸色苍白的盯着我好一会,才一字字道:“我见。”
 “姐姐需不需要换身衣服?”
 “不用,我与她……呵,何须见外呢。”
 “也好。姐姐歇会,我去外面看看。”
 “泫汶。”宁清叫住我,对上我的眼睛,唇边咧开一丝笑容,道:“这几日,府内各国的皇亲女眷来往频频,都是为了她,为她来见我做准备?”
 “是。”我毫不避讳的道:“实不相瞒,公主为了见姐姐一面,下了不少功夫,泫汶深感佩服,故而……”
 “罢了。”宁清挥挥手道:“她的为人我自然知道。”
 我刚踏出房门,便见凇琳公主一身华丽的荣装走进院门。忙迎上去,道:“公主来的好巧,我这屋里还有位擅于丝竹之技的姐姐,今日我们可以一同切磋一下。”
 凇琳唇角上扬,笑得典雅端庄道:“如此甚好。看来凇琳来得真是时候。”
 我道:“公主先进屋稍坐,泫汶去厨房吩咐一下,去去就回。”
 “夫人先忙,凇琳就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小淅,带公主进屋。公主,我那姐姐是清淡之人,言语少些,望公主不要见怪。”
 “夫人多虑了。”
 厨房里的管事见了我也不惊讶,这几日,但凡又贵客上门我都会亲自来厨房叮嘱下午宴的菜品。就是为了今日做准备,凇琳并非寻常女子,我不相信她不远千里等待多年就是为了交给宁清什么信物这么简单。亲眼看着心爱的人命丧他人箭下,我不信她会不恨。她若恨,修涯则有难。
 “夫人,今个为太子妃新做的玫瑰糕,要不要照样也给您那送去一份。”管事道。
 “也好。不过要少放糖和蜂蜜,做的清淡些。”
 “奴才明白。”
 “雅茹见过夫人。”一俊俏的丫鬟冲我行礼。
 我眉间稍动问道:“你是太子妃房里的执事丫鬟?”
 “夫人好记性,雅茹确是太子妃房里的。太子妃特命奴婢来请夫人移步颂居,太子妃有事相商。”
 正好,我暗自想到,正愁没处溜达呢。但嘴上却为难道:“现在吗?”
 雅茹道:“是。夫人若有急事,奴婢可以……”
 “罢了。”我打断她道:“我随你去。”转头对管事道:“先捡几样糕点送去水汶阁,告诉小淅我去太子妃处,稍候便回,令她切不可怠慢了客人。”
 “夫人放心。”
 颂居。现今太子妃苏小绻的居所。
 几日不见,苏小绻似乎更有味道了,之前只觉得这女子宛若江南烟雨一般清秀隽丽,美自然是美,却没有这番再见时的风情亮丽,月眉细长,两颊红润,那眉眼间透着若有若无的诱惑。女人的确是需要男人滋润的。

 我道:“太子妃何事?”
 苏小绻低眉玩摆着小指长长的指甲,道:“你是聪明人,我也毋需绕弯。泫汶,我今天还可以叫你一声姐姐。我想知道姐姐你近日与外邦皇族走的很近,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女子把玩起权势来倒是得心应手,翻起脸来也毫无留情,比起前几日苦求我的苏小绻简直判若两人。
 我漾起一个懒懒的笑容道:“女子到底是女子,一旦跳进去就没有绝对的清醒了。”
 “你说什么?”苏小绻抬眉盯着我,凤目微凛。

 “怎么,姐姐嫉妒了?”
 “呵呵。”我笑道:“你若真是这般肤浅倒是要让我失望了。”
 苏小绻道:“我知道殿下的心都在你身上,但你不要忘了,你坐不上正位的。”
 我笑得更加妩媚柔情道:“这不就是了,你既然已经明白这一点,何须在意我与外邦皇族接近呢。只要没有危及你的利益,你何苦趟这趟浑水呢。”
 苏小绻坦然一笑道:“泫汶,我有没有告诉你,我很欣赏你。”
 “你已经告诉我了。”
 “我很想知道能被你欣赏的女子是什么样子。”
 我眸间颜色暗了几分,淡淡道:“我情愿你永远也不要知道。”
 苏小绻审视了我一番,道:“那我就不耽误姐姐了。
 水汶阁。
 远远的便见小淅和凇琳公主的婢女守在门外,堂屋的门虽没有关,却是虚掩大半。
 我走上去对小淅皱眉道:“怎么能这么大意,守在门外成什么样子。”
 “夫人,宁妃她……”小淅道。
 “住口。”我冷声打断她道:“还不都给我进去伺候着。”
 屋内,凇琳与宁清相对而坐,显是都哭过,眼睛泛着红,微微肿着。桌子上摆着几盘精致的糕点,一动未动。就连杯中的茶水也是未动分毫。
 我对小淅道:“去拿清醇酒花露来。”
 走上前去,抓起盘中的糕点塞进嘴里,拿了不知是谁的茶碗喝了下去,茶水早已冰凉,冷冷的沿着喉间蔓延到胃里,一阵抽搐。
 凇琳起初惊讶的看着我,然后突然醒悟一般,也拿起糕点往嘴里送。
 我见这娇生惯养的公主被糕点噎得呼吸困难,怒气减了几分。按住了她去拿糕点的手,道:“都糊涂了,为难自己做什么。”一指凇琳的两名婢女道:“赏你们了。”
 “谢夫人。”两人作礼后端起盘子吃起糕点。
 “夫人,清醇酒花露。”小淅递给我一个扁圆状的盒子。
 我接过来,对两名婢女道:“行了,留下几块才好。”把盒子递给其中一位道:“去给你家主子涂在眼上。”又对凇琳道:“此药有活血化瘀功效,不伤身子,还望公主见谅。”
 凇琳走过来握住我的手道:“大恩不言谢。”
 待她涂完,我接过药膏,走到宁清身旁低声道:“姐姐,让泫汶给你上药。”
 宁清仰起头来,那眼中凌厉的寒光闪的我全身一凉,她眸间隐着的暗色渐渐褪去,神情依然冷冷清清的一如往昔,但我就是觉得有些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她整个人如同褪去了铁锈的利刃,锋利致命。
 果不出所料,凇琳告诉了她当年的一切,秦风死于修涯之手。
 我手下却没有心中的迟疑,沾着药膏涂在宁清眼部周围。她也没有动,仰着脸只盯着我。
 刚涂完,便听外间熙熙攘攘的人声走动,厨房管事的在屋外恭声道:“夫人,午膳备好了。您看在哪布席呀?”
 我看了一眼眼前的两名女子,对外间道:“就布在院中的石桌上吧。”对凇琳道:“凇琳姐姐不会说泫汶怠慢了吧。”
 凇琳会意后朗声道:“妹妹这是哪里的话,凇琳当你是自家人,不过是家常便饭简单些最好。”
 席间,我与凇琳继续唱完这出戏。宁清一直沉默不语,安静的吃饭。她没有再看凇琳一眼,只偶尔侧目打量我一下,又缓缓移开目光。
 饭后,我命人摆上琴案和琴,为凇琳讲起弹琴的技法。宁清也弹了一曲高山流水。
 凇琳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凇琳叨扰多时,也该告辞了。”
 我拿起一把古琴道:“此琴送给姐姐留个纪念吧,也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还望姐姐不要见怪。”
 “哪里。”凇琳亲自接过古琴,走上前来轻轻的于我拥抱,在我耳边低声道:“泫汶,谢谢你。”
 凇琳走后,宁清突然开口说:“这里有些凉了,我们进屋喝口热茶吧。”
 “好。”
 茶水沸沸,冒着腾腾白色的热气,晃在宁清面前,那张脸更显飘渺。
 “姐姐。”我试探的轻唤道。
 “泫汶,你是故意的吗”
 “嗯?”
 宁清放下茶碗,风姿清傲的看着我,眸中竟带有恨意道:“你故意要凇琳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她要借我的手报仇,你又为了什么?”
 我也为了报仇。
 我抿了口茶水,好烫。道:“姐姐在恨什么。诚然,我们都有私利,但姐姐扪心自问,真的后悔知道事情的真相吗?”

 我安静的递上一块丝帕。

 “可是今天,凇琳告诉我,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他们为了保护修涯编造的谎言,秦风是死在她怀中的,死前只说过两句话,一句是对凇琳说的对不起,另一句就是要她把这个交给我。”宁清自怀中掏出一个彩娃,是女子彩娃,隐约可见底部的一个“清”字。
 我只有沉默。安静的看着事情一步步发展。
 光线一分一分的暗下来,黄昏的余晖丝丝点点的在室内投下斑驳。晚来起风,春风微凉,我竟然嗅到了风中淡淡的紫阳花香,那若有若无的香气令我心神莫名的安定。
 我独自坐在椅子上,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没有点灯。
 宁清走了很久,但那句咬牙切齿的话语却久久的回荡在我心间,不辨喜忧。
 她说:“泫汶,为了秦风,我甘心被你们利用。”
 修莛,为何每次当我用起这借刀杀人之计时,总会想起你。

 梦难成,恨难平,不道愁人不喜

 而后发生的事情,我情愿以旁观者的身份来叙述。
 雍和二十四年三月初六,晴,黄道吉日,历上有云:迎来天乙星,相逢百事兴,运用和合庆,茶酒喜相迎。
 也是蛮夷、叶同、晋安、同理等苍砻臣属国离京的日子,按照规矩各国君王、显贵大臣、皇室成员寅时需在擎天监祭天,上酬苍天,下慰黄土,求得风调雨顺百业俱兴。
 丑时三刻,天色尚暗,旭日未升,但整个宫殿早已苏醒,宫娥太监一个个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谨小慎微的守着自己的岗位,谁都知道,在这样大的场面下,哪怕是一丁点的微小偏差,都是杀头之祸。皇宫这个杀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人命可以轻贱到不敌一份物件。
 一行人穿过白玉广场,向擎天监走去。浞炱身着明黄色的长袍,九龙的彩秀栩栩如生,威严的

 庄穆的钟声响起,一下下回荡着。檀香被点起,飘渺的烟气缓缓腾空而起,淡淡的味道弥漫在清晨的空气中。
 钟声停。浞炱接过主事僧人递上来的香烛,双手握着高高举过头顶。
 偌大的宫殿,上千号人,鸦雀无声。
 正因为这样的安静,所以当那一声娇媚的呻吟响起的时候,所有人都听见了。

 却为之一震。
 所幸大多数人所处的位置看不到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少数能见到的俱是倒吸一口冷气。

 男女,伸手欲阖房门。
 “殿下……”房内的女子叫到。

 诺大的宫殿内霎时寂静,只余下那女子的抽涕声。女子身着纱制内衣,头发披散,香肩半露,雪白的双峰若隐若现,一条乳沟横亘其中,她赤着脚,扬起了脸。
 五官小巧精致,皮肤白皙透明。曾经清丽不施粉黛的脸上竟是两颊红润,残留着未曾褪去的激情。
 看清了女子的脸,底下的人俱是面面相窥,说不出话来。
 突的,自人群中冲出一名身着藏蓝色朝服的老者,一脸怒气,手上青筋暴露,他冲到女子面前,揪住女子的头发,一巴掌打在女子的脸上,力气之大生生把女子甩了出去,重重的跌落到汉白玉的石阶上。
 老者似乎并不打算罢手,提布向女子走去。
 宁宇上前拉住老者。老者圆瞪双目怒斥道:“你给我放手,让我打死这个不要脸的贱人。”
 宁宇死死抱住老者,眉眼间是无尽的苦涩,低低的哀求道:“爹,你会打死清儿的。”


 众人不禁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呼气霎时停止。
 门边杵着一个人,一年轻男子,也是身着内衣,披着松散的头发,赤足呆立在门边,似乎惊讶于眼前的一切,又似乎是奸情被公诸于众后的难堪。
 在场的人大多数识得此人,却仍然忍不住擦擦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奸夫竟然是将军修涯。

 真是……真是……下面的群臣不禁叹气,更多的人无奈而难堪的摇着头。
 诸多外邦人在此,天朝居然闹出如此笑话,威仪颜面尽失。
 女子的狠,女子的绝,犹胜毒蝎。

 一声响亮的拍掌声响起,在此刻了然无声的宫殿中显得异常突兀。赫朗赤身着黑色蛮族服饰上前一步,胸前的狼图腾闪着嗜血的光芒。他朗声道:“天朝乃是礼仪之邦,素来以品德行顺德性纯良自居,今个这事为何不给当事人一个申诉的机会?”

 浞炱看着宁清郑重的问:“为何?”

 “住嘴,你个贱人,知不知道自己在编排什么?”宁远兮声嘶力竭的大叫道。
 宁清看着自己的年老的父亲,嘴角有一丝抽动。
 宁宇扶着宁远兮,神情复杂的看着宁清道:“清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宁清道:“爹、哥哥,清儿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清儿讨个公道,为……为自己做点事情。”





 此事一出,修涯半生功名尽费,此后前途堪虞。
 浞炱眉间紧锁,道:“祭天吉时不能耽搁,来人,带他二人回各自府中闭门禁足,此事稍候再论。”
 “等等。”王后修莛缓缓上前,行礼道:“擎天监内臣妾妄语,请恕臣妾不敬之罪。”
 浞炱道:“王后想说什么?”
 “此事攸关修家声名,本宫想听听修涯怎么说。”
 “准奏。修涯,你有何话说?”

 修莛直愣愣的瞪着修涯,身子竟然有些颤抖。
 “孽畜。”一直按兵不动的修殄商终于上前,一脚踹向修涯的胸口,登时修涯便是一口鲜血喷出。

 祭天的古乐响起,可是众人的心神俱不在祭天之上。

 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这样两个人,昊殇清朗的眼中隐着淡淡的担忧,而另外一人唇角带笑,一幅看好戏的模样。

 梦难成,恨难平,不道愁人不?

 水汶阁。
 左手把玩着杯盏,一下一下。
 窗外月色皎白,月影初上东山,洒着金辉银光,脉脉的朦胧光华,照着长夜。
 小淅急道:“夫人,怎么办?清妃这一闹,您怕是难脱干系,到底如何是好呀?”

 小淅道:“殿下情深,但万一……夫人,要不要告诉昊殇大人?”
 铛的一声,杯盏被我摔在桌上,我敛神正色道:“小淅,你记住,我要你把我说的话一字不差的记在心坎里,昊殇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他之前帮我是因为有把柄落在我手中,受我胁迫而已,我与他只是各取所需,互相利用而已。你听明白了吗?”
 “是,小淅记得了。”小淅又看了我一眼,向我身后颤声道:“大人……”
 我手一颤,茶杯翻倒在桌上,紧握了下冰冷的手,强自镇定,对小淅道:“这茶水凉了,换热的来。”
 站起身子转过去,对昊殇微笑道:“大人何时来的?”
 昊殇白衣舒朗冷然无声,眼中似冰封万里映着令人揪心的清冷,我的微笑落在他的眼底化作了悄然无声的苍白,竟是那么的虚假。在他直愣愣的注视下,我脸上的笑容一丝丝褪去,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昊殇瞅着我,眼中柔光一闪,冷冷道:“来得不早不晚,恰是时候。”
 倒是第一次见昊殇如此说话,有些讶然。这倒也减去了不少了那晚他酒醉后我们之间的尴尬。
 那番话我是故意说给昊殇听的,我怎么会大意的不知背后有人。但眼下显然被昊殇识破,他倒大气的不和我一般见识。
 我说:“大人何事?”
 昊殇绕过我走进屋内,坐了下来:“叶同凇琳公主是通过你见的清妃,此事一出,你如何撇的清?”
 我立在原地,头未转,身未动,道:“或许撇的清,或许撇不清。”
 昊殇背着身子,抓住我的手,他的手比我的还冰,硬硬的全是骨头。他说:“跟我走吧!”
 我一愣,不确信的问了句:“你说什么?”
 握着我的手一紧,昊殇重复道:“和我一起,我们离开这里吧。”
 我转过身子,看着眼前面若温玉,心如寒冰的男子,不敢相信他能说出这样的话,他能忘记这数十载的血海深仇,他能放得下自己这些年忍辱负重所受的苦,他能甩甩衣袖去过闲云野鹤的日子?我摇了摇头,自嘲似的笑了:“昊殇,何苦说这些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呢。”
 不料昊殇狠狠的拽过我,咬牙切齿的道:“你何时才愿意相信我?”
 信任?眼下我连自己都不信……
 我避重就轻道:“昊殇,我不能离开,哪怕是死。”
 “我知道。”昊殇轻轻的说。
 迷离的面孔,明灭的神采,像极了前世的我,然后在今生,忽而今世,我重遇了这孤独的少年,不,不能称之为少年,而是周身肃冷的男子,颓然之间心境两差,无进自退,生生的隔开了彼此间的脉脉相连。
 算来昊殇今时应该已过而立之年,为何会这般年轻,我疑过,猜过,却不能相问,这一问会扯出他心头多大的伤口……我竟然狠不下心来。
 昊殇说:“我以为,你不会对修涯下手。”
 “我没有忘记他姓修。”
 昊殇轻轻的叹了一声,冰冷的手依旧握着我,似乎执着的想把体温传给我,他说:“泫汶,我希望你能幸福。”
 幸福。有多久我想到过这两个字了,又有多久没有人和我提起这两个字了。
 幸福,我在心底低低的浅吟了次,只一次就好。
 昊殇刚刚离开,川富就急匆匆的赶了过来,道:“殿下请夫人去前厅。”

 太子府,前厅。
 琉璃宫灯灯火明净,照亮了整个厅堂,驱走了夜色的暗陈,却映不明众人脸上的阴霾。







 “不是。”
 宁宇瞪着我的双眼燃着怒火,我不明白这温文尔雅的男子为何非要与我水火不容,他说:“果真是心如蛇蝎的妇人,修涯待你不薄,你竟然下得了手。”
 我仰着脸看着宁宇道:“泫汶方才说过,榆城之事我没有告诉过宁清。大人不信泫汶亦是没有办法。”


 宁宇笑道:“不是她?那还能有谁,知晓此事的人本来就少,又被我们……”

 “谁?”宁宇急急道。

 我点头道:“认识。”
 宁宇道:“凇琳,她此番来京了?”

 宁宇追问道:“她与宁清见面了?”
 我不解的看着眼前的两人,道:“公主是来过府上,巧在那日宁清姐姐也在,二人相谈甚欢。”

 “你分明是故意的。”宁宇道。
 我道:“大人此言何意?凇琳公主与此事有何牵连,泫汶不知。再者修涯与我也算是朋友,我为何要为难他,泫汶区区弱女子,又如何为难的了修涯将军呢。”


 我扬着头看着这犹如暗神一般的男子,妖媚的笑了,喃喃道:“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贱人。”浞萧然一声厉喊,冲上来抓着我的头发,左右开弓的打我。
 我没有任何反抗,漠然的睁着眼睛任由她锋利的指教划破我的脸。


 梦难成,恨难平,不道愁人不?

 水汶阁。
 小淅小心翼翼的为我上药,道:“依夫人看,这次我们……可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事情与您有关呀。”
 我笑了笑,扯动了伤处,有些疼,“眼下他们怕是去追凇琳公主了。但无论如何,修涯这恶名是洗不去了。”
 小淅道:“殿下这一巴掌打的真够狠的。”
 “小淅,他打的越狠越好。”
 数日后。
 日子如同死水一般无波无澜,除了小淅,这几日我只见过送饭的两名侍卫和终于破土发芽的紫阳花。
 浞萧然走进院子时,正逢午后,春日的阳光暖暖的绸缎一般洒在她云紫色绢纱外衣上泛着淡淡的金色光芒。
 我站起身,行礼。
 浞萧然没有说话,双膝一软跪倒在我面前,拉住我的手。
 我手本能的一缩,又伸去扶她,她拽着我的手不放,仰着头盯着我,眼里有倔强有无奈更多的是妥协的悲伤。她说:“我求求你,你放过修涯吧。”
 我用力拉她,急道:“公主这是做什么,先起来再说。”
 浞萧然道:“你肯放过修涯哥哥了?”
 我无奈的抽回手道:“公主这话何解?泫汶也希望修涯可以渡过此劫,但确实是无能无力,我没名没份的一介女流能做得了什么?公主先起来,不要为难泫汶。”
 浞萧然木然的地面,缓缓的起身,身子不稳摇摇晃晃的。
 我扶住她,带她坐到院中的石凳上。为她倒了一杯热茶。
 她捧在手里,长睫扑闪扑闪的,一滴滴泪珠就滴落在茶碗里。
 我安稳道:“公主保重身体才是,修涯吉人自有天相。”
 她抬眸看着我,深刻而仔细的,缓缓道:“你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怎会如此铁石心肠。你可知道,大伯常年在外带兵,修涯哥哥是跟着母后在宫中长大的,母后的话他一直都听,可为了你,他竟在金殿上公然抗婚,私底下还多次与母后争吵。”
 她抹了把眼泪道:“还有……还有那次,他带着你……带着你私奔,虽然皇兄瞒得死死的,可是我就是知道你们是一起私奔……”
 我问道:“公主如何知道?”
 她瞪了我一眼,道:“皇兄那几天冷的怕人,我来府里看他,川富说他两天没进食没合眼了,我给他送饭,他全都给摔了出来。我跑去问母后,母后告诉我,修涯带你走了。我追了出去,在城门口被母后的人拦了下来,她说修涯会回来的……”
 “可是修涯哥哥回来的时候只剩下半条命了,昏迷不醒,我日夜守着他,在他抓住我的手喊着你的名字的时候答应着,告诉他,我是泫汶,我就在你身旁。”
 我平静的看着她,递上一方帕子,她突然抓住我的手,道:“我求你,救救修涯哥哥吧,他是真的爱你。”
 有人说,这世上最难的事就是一位女子承认心爱的男人钟情于另一位女子。
 但还有人说,性命是最重要的,她凌驾于自尊骄傲之上,是一个人最后的坚持。
 我说:“公主,泫汶真的没有办法……”
 她厉声笑道:“宁清、凇琳公主都死了,就只剩下你了,若是你都无法,那修涯哥哥……”
 我惊道:“宁清死了?”
 她突然变色,甩开我的手,站起身狠狠的盯着我道:“母后说此事是你一手为之,你又何苦在此做戏呢。”
 我说:“王后这样说泫汶不是第一次了……”
 她打断我,道:“你不必惺惺作态,泫汶,你不会有好下场的。”说罢拂袖而去。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下去。
 都死了,很好,一了百了,死无对证了。
 夜。
 无风,朗月。

 他点了灯,在桌边坐下,他说:“泫汶,我不能没有限制的纵容你。”
 我抓着被角,咬着嘴唇道:“是我错了,以为凇琳公主诚心与我结交,不曾想却害了修涯……”

 我神色认真的点了点头,在被子里的手狠劲掐了下大腿,疼痛可以让我清醒。我坐起身子,正


 他说:“你去看看修涯吧。”
 “好。”除了说好我没有别的选择。我低声问道:“你还要我吗?”

 此生不负。
 我倚着他的胸膛,问道:“宁清姐姐……怎么死的?”
 “自尽。”
 “是我害死了她。”

 “那……那修涯怎么办?”

 京城。监牢。
 锈迹斑斑的铁门,张牙舞爪或是死气沉沉的囚犯。阴湿的石头铺成的地面,高低起伏不平。室内光线幽暗,唯有几个小小的高窗采光,和几盏昏黄的油灯。
 这里比起地下城应是人间天堂,但……我没有想到修涯会在这种地方。
 但,皇家需要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修家也要顾忌自己的声名,王子犯法亦于庶民同罪。
 我一身男装,未标明身份只拿出了太子妃的令牌。牢头殷勤的带我向内走去。
 在监牢尽头的石室,遍地的稻草,一张石床。
 修涯侧身对着墙躺着床上,身子蜷缩着。
 我看着他的背,心中不知是何种滋味。
 牢头开了锁,喊道:“修涯,有人来看你了。”
 修涯。彼时京城内外谁人不得恭敬的叫上一声修将军,而此刻,阶下之囚……
 世间冷暖,本是如此。
 修涯没有反应,我缓步走进,却见他身子突然一僵,绷得笔直的。
 我立在原地,听他哑着嗓子问道:“你来做什么?”

 你待我的好,不管真假,已经成为我心中驻足过的一份温暖,丢弃不掉,抛舍不开。我说过,要手刃修家的每一个人,但是,我不忍杀你……
 就这样吧。

 他身子不动,只挥了挥手臂道:“你走吧。”
 我身子直立不动,腿上一软缓缓下跪,阴冷的地面坚硬的咯得我腿生疼,咬着牙跪着。
 修涯身子一颤,身侧的拳头紧握着。
 我流着泪道:“修涯,是我错了,我害了你……”
 修涯原本僵硬的不动的身子猛地翻身下地,一双黑色满是尘土的靴子站在我眼前。我低着头只觉得灼热的两道目光直直的投在我身上,令我无力对视。
 修涯嗓子有些哑,沉沉道:“起来!”
 ……
 “你起来!”
 我喃喃道:“是我的错……”
 “我叫你起来!”修涯大吼道。
 我唯有诧异的抬起头,看到他满是胡茬的脸上满是灰黑色的屋子,神情却是精倍。
 他上前一步,大力的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拉起来,我踉跄而起,头撞上他硬实的胸膛,一阵头晕。
 修涯抓住我的双肩直直的看着我道:“我……我,我已经……你为何要来?”

 修涯道:“泫汶,我本不想问,但你今个来了,我就想问上一句。”
 “你问。”
 修涯浓眉下一双青目以一种深刻的姿态一眨不眨的注视着我,幽黑的眼中映着两个小小的我,苍白的脸,苍白的唇,悲楚的眼中满是内疚。修涯道:“你看着我,看着的眼睛回答我,你心中恨不恨修家人?”
 又是这招……
 我一字一句道:“修涯,我为什么要恨修家人。为何总要把前世瑭姻与我牵扯在一起,这样的话,我要说多少次,为何人们总问我同样的问题,却没有人告诉我瑭姻为何要恨修家人。”
 修涯握住我双肩的手渐渐滑落,道:“罢了,我心已安。足以,足以。”
 我自怀中取出丝帕递给修涯,言语中渐带哭声道:“我……我来的匆忙,没有想到你竟会住在……住在这种地方,什么东西也没有带,你先擦擦脸。”
 修涯愣了片刻,接过丝帕,却不擦脸只紧紧的攥在手中,道:“泫汶,你毋需自责,我确实是亏欠宁清,若不是当年鲁莽,她也许不会是今天这样……”修涯叹了一声,忽而爽朗的笑了,我只觉得好久没有听到修涯这般的笑声了,一如初见时那个喝大坛女儿红青衣长剑的豪爽男儿,他说:“我早已厌倦了朝堂之内的官党勾结,权派争斗,如今倒也落得一身自在,无官一身轻。”
 思绪在飘,记忆中很多零碎的画面眼前纷飞,才蓦然觉得原来有些人,有些事,已经被时间的轮转沉淀在了心底,不深不浅,却刚好触碰得到。
 郊外茶寮,雾气薄皑的山林之中,他笑容犹如撕裂的朝阳,黑亮的眼闪着明亮的光,“我是修涯,不修边幅的修,足下天涯的涯。”

 那日年夜,漫天绚烂的烟花下,他声音很低几乎不可听闻,道:“这样的生活不适合你。”
 水汶阁外那个屈辱的夜,他眸底深亮,闪着毫不掩饰的深情,真实而诚挚,拉着我的手摸上他
 的心口:“这便有了你,不深不浅的却不肯离开。”
 树林之中的村落里短短几日,确是我百世人生中唯一安稳平静的日子。夜半无人时,他抱住我,头埋在我的颈间,低声说道:“我只有你了。”死生抉择命悬一线之间,他说:“生死同命。”在绝望的那一刻,他满身伤痕,眼中的坚持片片碎裂,化为嘴角无奈的一笑,道:“终究是他在你心中的分量重些。我以为我有时间……”
 ……
 过往种种,或悲或喜,或真或假,始终敌不过一个修字,终究打不开禁锢我心的枷锁。
 我背过身,快步向外走去,道:“修涯,保重。”
 出口处,牢头无限唏嘘道:“好好的前程,就这么完了,哎,都是情字做的孽呀。”
 雍和二十四年,帝下旨,宁清不守妇道罢黜妃位贬为庶民,不得葬于皇家陵园;宁远兮教女无方,官降两极,罚奉一年;将军修涯德性不恭道德伦败,除军衔去功名,流放塞外……
 千千结,万万缕,一曲离人悲歌,几世情仇纠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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