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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英雄传】第四回 伤天害理预泄机谋 末路穷途幸逢侠女


【2021-01-22】 狗吐文学】


【儿女英雄传】第四回 伤天害理预泄机谋 末路穷途幸逢侠女


 上回书交代的是安公子因安老爷“革职拿问,带罪赔修”,下在监中,追缴赔项,他把家中的地亩折变,带上银子,同着他的奶公华忠南来。偏生的华忠又途中患病,还幸喜得就近百里之外住着他一个妹丈褚一官,只得写信求那褚一官设法伴送公子,就请公子先到茌平相候。
 这日公子别了华忠上路,那时正是将近仲秋天气,金风飒飒,玉露泠泠,一天晓月残星,满耳蛩声雁阵。公子只随了一个店伙、两个骡夫,合那些客人一路同行,好不凄惨!他也无心看那沿途的景致,走了一程,那天约莫有巳牌时分,就到了茌平。果然好一座大镇市!只见两旁烧锅当铺、客店栈房,不计其数。直走到那镇市中间,路北便是那座悦来老店。
 那店一连也有十几间门面,正中店门大开,左是柜房,右是厨灶,门前搭着一路罩棚,棚下摆着走桌条凳,棚口边安着饮水马槽。那条凳上坐着许多作买作卖单身客人,在那里打尖吃饭。旁边又歇着倒站驴子,二把手车子[指手推的独轮小车],以及肩挑的担子,背负的背子,乱乱烘烘,十分热闹。
 到了临近,那骡夫便问道:“少爷,咱们就在这里歇了?”
 公子点了点头,骡夫把骡子带了一把,街心里早有那招呼那买卖的店家迎头用手一拦,那长行骡子是走惯了的,便一抹头一个跟一个的走进店来。
 进了店,公子一看,只见店门以内,左右两边都是马棚、更房,正北一带腰厅,中间也是一个穿堂大门,门里一座照壁,对着照壁,正中一带正房,东西两路配房。看了看,只有尽南头东西对面的两间是个单间,他便在东边这间歇下。那跟的店伙问说:“行李卸不卸呀?”公子说:“你先给我卸下来罢。”那店伙忙着松绳解扣,就要扛那被套。骡夫说:“一个人儿不行,你瞧不得那件头小,分量够一百多斤呢!”说着,两个骡夫帮着搭进房来,放在炕上,回手又把衣裳包袱、装钱的鞘马子、吃食篓子、碗包等件拿进来。两个骡夫便拉了骡子出去。那跟来的店伙惦着他店里的事,送下公子,忙忙的在店门口要了两张饼吃了就要回去。公子给了他一串钱,又给嬷嬷爹写了一个字条儿,说已经到了茌平的话。打发店伙去后,早有跑堂儿的拿了一个洗脸的木盆,装着热水,又是一大碗凉水,一壶茶,一根香火进来。随着就问了一声:“客人吃饭哪,还等人啊?”公子说:“不等人,就吃罢。”

 原来那两个骡夫,一个姓苟,生得傻头傻脑,只要给他几个钱,不论甚么事他都肯去作,因此人都叫他作“傻狗”;一个姓郎,是个极匪滑贼,长了一脸的白癜疯,因此人都叫他“白脸儿狼”。当下他两个进来,便问公子说:“少爷,昨日不说有封信要送吗?送到那里呀?”公子说:“你们两个谁去?”傻狗说:“我去。”公子便取出那封信来,又拿了一吊钱,向他道:“你去很好。这东南大道上岔下去,有条小道儿,顺着道儿走,二十里外有个地方叫二十八棵红柳树,你知道不知道?”傻狗说:“知道哇,我到那邓家庄上赶过买卖。”公子说:“那更好了。那庄上有个褚家。”说着,又把那褚一官夫妇的长相儿告诉了他一遍。又说:“你把这信当面交给那姓褚的,请他务必快来。如果他不在家,你见见他的娘子,只说他们亲戚姓华的说的,请他的娘子来。”傻狗说:“叫他娘子到这店里来,人家是个娘儿们,那不行罢?”公子说:“你只告诉明白了他,他就来了。这是一封信,一吊钱是给你的,都收清了就快去罢。”
 那白脸儿狼看见,说:“我合他一块儿去,少爷,你老也支给我两吊,我买双鞋,瞧这鞋,不跟脚了。”公子说:“你们两个都走了,我怎么着?”白脸儿狼说:“你老可要我作甚么呀?有跑堂儿的呢,店里还怕短人使吗?”公子扭他不过,只得拿了两吊钱给他,又嘱咐了一番。说:“你们要不认得,宁可再到店里柜上问问,千万不要误事!”白脸儿狼说:“你老万安!这点事儿了不了,不用说了。”说着,二人一同出了店门,顺着大路就奔了那岔道的小路而来。
 正走之间,见路旁一座大土山子,约有二十来丈高,上面是土石相搀的,长着些高高矮矮的丛杂树木,却倒是极宽展的一个大山怀儿。原来这个地方叫作岔道口,有两条道:从山前小道儿穿出去,奔二十八棵红柳树,还归山东的大道;从山后小道儿穿过去,也绕得到河南。他两个走到那里,那白脸儿狼便对傻狗说道:“好个凉快地方儿,咱们歇歇儿再走!”
 傻狗说:“才走了几步儿你就乏了,这还有二十多里呢,走罢!”
 白脸儿狼道:“坐下,听我告诉你个巧的儿。”傻狗只得站住,二人就摘下草帽子来,垫着打地摊儿。白脸儿狼道:“傻狗哇,你真个的把这书子给他送去吗?”傻狗说:“好话哩,接了人家两三吊钱,给人搁下,人家依吗?”白脸儿狼说:“这两三吊钱你就打了饱咯儿了?你瞧,咱们有本事硬把他被套里的那二三千银子搬运过来,还不领他的情呢!”

 说着,只见驴上那人把扯手往怀里一带,就转过山坡儿过山后去了不提。
 那傻狗接着问白脸儿狼:“你才说告诉我个甚么巧的儿?”
 白脸儿狼说:“这话可‘法不传六耳’。也不是我坏良心来兜揽你,因为咱们俩是‘一条线儿拴俩蚂蚱――飞不了我,迸不了你’的。讲到咱们这行啊,全仗的是磨搅讹绷,涎皮赖脸,长支短欠,摸点儿赚点儿,才剩的下钱呢!到了这荡买卖,算你我倒了运了。那雇骡子的本主儿倒不怎么样,你瞧跟他的那个姓华的老头子,真来的讨人嫌。甚么事儿他全通精儿,还带着挺撅挺横,想沾他一个官板儿[指铜钱]的便宜也不行。如今他是病在店里了,这时候又要到二十八棵红柳树找甚么褚一官,你算,他的朋友大概也不是甚么好惹的了。要照这么磨一道儿,到了淮安,不用说,骡子也干了,咱们俩也赔了!”傻狗说:“依你这话,怎么样呢?”
 白脸儿狼说:“依我,这不是那个老头子不在跟前吗?可就是你我的时运来了。咱们这时候拿上这三吊钱,先找个地方儿潦倒上半天儿,回来到店里,就说见着姓褚的了,他没空儿来,在家里等咱们。把那个文诌诌的雏儿诳上了道儿,咱们可不往南奔二十八棵红柳树,往北奔黑风岗。那黑风岗是条背道,赶到那里,大约天也就是时候了。等走到岗上头,把那小幺儿诳下牲口来,往那没底儿的山涧里一推,这银子行李可就属了你我哩。你说这个主意高不高?”傻狗说:“好可是好,就是咱们驮着往回里这一走,碰见个不对眼的瞧出来呢,那不是活饥荒吗?”白脸儿狼说:“说你是傻狗,你真是个傻狗。咱们有了这注银子,还往回里走吗?顺着这条道儿,到那里快活不了这下半辈子呀!”那傻狗本是个见钱如命的糊涂东西,听了这话,便说:“有了,咱就是这么办咧!”当下二人商定,便站起身来摇头晃脑的走了。
 他两个自己觉着这事商量了一个停妥严密,再不想“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又道是“路上说话,草里有人听”。这话暂且不表。
 且说那安公子打发两个骡夫去后,正是店里早饭才摆上,热闹儿的时候。只听得这屋里浅斟低唱,那屋里呼幺喝六,满院子卖零星吃食的,卖杂货的,卖山东料的、山东布的,各店房出来进去的乱串。公子看了,说道:“我不懂,这些人走这样的长道儿,乏也乏不过来,怎么会有这等的高兴?”说着,一时间闷上心来,又惦着嬷嬷爹此时不知死活;两个骡夫去了半天,也不知究竟找的着找不着那褚一官;那褚一官也不知究竟能来不能来。自己又不敢离开这屋子,只急得他转磨儿的一般在屋里乱转。转了一会,想了想:“这等不是道理,等我静一静儿罢。”随把个马褥子铺在炕沿上,盘腿坐好,闭上眼睛,把自己平日念过的文章,一篇篇的背诵起来。背到那得意的地方,只听他高声朗诵的念道是:“罔极之深恩未报,而又徒留不肖肢体,遗父母以半生莫殚之愁。百年之岁月几何?而忍吾亲有限之精神,更消磨于生我劬劳之后!……”


 这个当儿,恰好那跑堂儿的提了开水壶来沏茶,公子便自己起来倒了一碗,放在桌子上晾着。只倒茶的这个工夫儿,又进来了两个人。公子回头一看,竟认不透是两个甚么人:看去一个有二十来岁,一个有十来岁。前头那一个打着个大长的辫子,穿着件旧青绉绸宽袖子夹袄,可是桃红袖子;那一个梳着一个大歪抓髻,穿着件半截子的月白洋布衫儿,还套着件油脂模糊破破烂烂的天青缎子绣三蓝花儿的紧身儿。底下都是四寸多长的一对金莲儿,脸上抹着一脸的和了泥的铅粉,嘴上周围一个黄嘴圈儿,――胭脂是早吃了去了。前头那个抱着面琵琶。原来是两个大丫头。
 公子一见,连忙说:“你们快出去!”那两个人也不答言,不容分说的就坐下弹唱起来。公子一躲躲在墙角落里,只听他唱的是甚么“青柳儿青,清晨早起丢了一枚针”。公子发急道:“我不听这个。”那穿青的道:“你不听这个,咱唱个好的。
 我唱个《小两口儿争被窝》你听。”公子说:“我都不听。”只见他捂着琵琶直着脖子问道:“一个曲儿你听了大半拉咧,不听咧?”公子说:“不听了!”那丫头说:“不听,不听给钱哪!”
 公子此时只望他快些出去,连忙拿出一吊钱,掳了几十给他。
 他便嘻皮笑脸的把那一半也抢了去。那一个就说:“你把那一撇子给了我罢。”公子怕他上手,赶紧把那一百拿了下来,又给了那个。他两个把钱数一数,分作两分儿掖在裤腰里。那个大些的走到桌子跟前,就把方才晾的那碗凉茶端起来,咕嘟咕嘟的喝了。那小的也抱起茶壶来,嘴对嘴儿的灌了一起子,才撅着屁股扭搭扭搭的走了。
 且住!说书的,这话有些言过其实。安公子虽然生得尊贵,不曾见过外面这些下流事情,难道上路走了许多日子,今日才下店不成?不然,有个原故。他虽说走了几站,那华奶公都是跟着他,破正站走,赶尖站住,尖站没有个不冷清的,再说每到下店必是找个独门独院,即或在大面儿上,有那个撅老头子,这些闲杂人也到不了跟前。如今短了这等一个人,安公子自然益发受累起来。这也算得“闻鼓鼙而思将士”了。
 闲话休提。却说安公子经了这番的糟扰,又是着急,又是生气,又是害臊,又是伤心,只有盼望两个骡夫早些找了褚一官来,自己好有个倚靠,有个商量。正在盼望,只听得外面踏踏踏踏的一阵牲口蹄儿响,心里说是:“好了,骡夫回来了!”他可也没算计算计,此地到二十八棵红柳树有多远?一去一回得走多大工夫?骡夫究竟是步行去的、骑了牲口去的?一概没管。只听得个牲口蹄儿响,便算定是骡夫回来了。忙忙的出了房门儿,站在台阶儿底下等着。
 只听得那牲口蹄儿的声儿越走越近,一直的骑进穿堂门来,看了看,才知不是骡夫。只见一个人骑着匹乌云盖雪的小黑驴儿,走到当院里,把扯手一拢,那牲口站住,他就弃镫离鞍下来。这一下牲口,正是正西面东,恰恰的合安公子打了一个照面,公子重新留神一看,原来是一个绝色的轻年女子。只见他生得两条春山含翠的柳叶眉,一双秋水无尘的杏子眼;鼻如悬胆,唇似丹朱;莲脸生波,桃腮带靥;耳边厢带着两个硬红坠子,越显得红白分明。正是不笑不说话,一笑两酒窝儿。说甚么出水洛神,还疑作散花天女。只是他那艳如桃李之中,却又凛如霜雪。对了光儿,好一似照着了那秦宫宝镜一般,恍得人胆气生寒,眼光不定。公子连忙退了两步,扭转身子要进房去,不觉得又回头一看,见他头上罩着一幅元青绉纱包头,两个角儿搭在耳边,两个角儿一直的盖在脑后燕尾儿上;身穿一件搭脚面长的佛青粗布衫儿,一封书儿的袖子不卷,盖着两只手;脚下穿一双二蓝尖头绣碎花的弓鞋,那大小只好二寸有零不及三寸。
 公子心里想道:“我从来怕见生眼的妇女,一见就不觉得脸红。但是亲友本家家里我也见过许多的少年闺秀,从不曾见这等一个天人相貌!作怪的是,他怎么这样一副姿容弄成恁般一个打扮?不尴不尬,是个甚么原故呢?”一面想着,就转身上了台阶儿,进了屋子,放下那半截蓝布帘儿来,巴着帘缝儿望外又看。
 只见那女子下了驴儿,把扯手搭在鞍子的判官头儿上,把手里的鞭子望鞍桥洞儿里一插。这个当儿,那跑堂儿的从外头跑进来。就往西配房尽南头正对着自己住的这间店房里让。
 又听跑堂儿的接了牲口,随即问了一声说:“这牲口拉到槽上喂上罢?”那女子说:“不用,你就给我拴在这窗根儿底下。”
 那跑堂的拴好了牲口,回身也一般的拿了脸水、茶壶、香火来,放在桌儿上。那女子说:“把茶留下,别的一概不用,要饭要水,听我的信。我还等一个人。我不叫你,你不必来。”那跑堂儿的听一句应一句的,回身向外边去了。
 跑堂儿的走后,那女子进房去,先将门上的布帘儿高高的吊起来,然后把那张柳木圈椅挪到当门,就在椅儿上坐定。

 谁知那门的插关儿掉了,门又走扇,才关好了,吱喽喽又开了;再去关时,从帘缝儿里见那女子对着这边不住的冷笑。
 公子说:“不好,他准是笑我呢。不要理他!只是这门关不住,如何是好?”左思右想,一眼看见那穿堂门的里边东首,靠南墙放着碾粮食一个大石头碌碡,心里说:“把这东西弄进来,顶住这门,就牢靠了。万一褚一官今日不来,连夜间都可以放心。”一面想,一面要叫跑堂儿的。无奈自己说话向来是低声静气慢条斯理的惯了,从不会直着脖子喊人。这里叫他,外边断听不见。为了半晌难,仗着胆子,低了头,掀开帘子,走到院子当中,对着穿堂门往外找那跑堂儿的。可巧,见他叼着一根小烟袋儿,交叉着手靠着窗台儿在那里歇腿儿呢。
 公子见了,闹了个“点手换罗成”,朝他点了一点手儿。
 那跑堂儿的瞧见,连忙的把烟袋杆望巴掌上一拍,磕去烟火,把烟袋掖在油裙里,走来问公子道:“要开壶啊,你老?”公子说:“不是,我要另烦你一件事。”跑堂儿的陪笑说道:“这是那儿的话,怎么‘烦’起来咧?伺候你老,你老吩咐啵。”
 公子才要开口,未曾说话脸又红了。跑堂儿的见这个样子,说:“你老不用说了,我明白了。想来是将才串店的这几个姑娘儿,不入你老的眼,要外叫两个。你老要有熟人只管说,别管是谁,咱们都弯转的了来。你老要没熟人,我数你老听:咱们这儿头把交椅,数东关里住的晚香玉,那是个尖儿。要讲唱的好,叫小良人儿,你老白听听那个嗓子,真是掉在地下摔三截儿!还有个旗下金,北京城里下来的,开过大眼,讲桌面儿上,那得让他咧!还有个烟袋疙瘩儿,还是个雏儿呢。你老说,叫那一个罢?”
 一套话,公子一字儿也不懂,听去大约不是甚么正经话,便羞得他要不的,连忙皱着眉、垂着头、摇着手说道:“你这话都不在筋节上。”跑堂儿的道:“我猜的不是,那么着,你老说啵。”公子这才斯斯文文的指着墙根底下那个石头碌碡说道:“我烦你把这件东西给我拿到屋里去。”那跑堂儿的听了一怔,把脑袋一歪,说道:“我的太爷,你老这可是搅我咧!跑堂儿的是说是勤行,讲的是提茶壶、端油盘、抹桌子、扳板凳,人家掌柜的土木相连的东西,我可不敢动!再说,那东西少也有三百来斤,地下还埋着半截子,我就这么轻轻快快的给你老拿到屋里去了?我要拿得动那个,我也端头号石头考武举去了,我还在这儿跑堂儿吗?你老这是怎么说呢!”
 正说话间,只见那女子叫了声:“店里的,拿开水来。”那跑堂儿的答应了一声,踅身就往外取壶去了,把个公子就同泥塑一般塑在那里。直等他从屋里兑了开水出来,公子又叫他,说:“你别走,我同你商量。”那跑堂儿的说:“又是甚么?”
 公子道:“你们店里不是都有打更的更夫么?烦你叫他们给我拿进来,我给他几个酒钱。”那跑堂儿的听见钱了,提着壶站住,说道:“到不在钱不钱的,你老瞧,那家伙真有三百斤开外,怕未必弄得行啊!这么着啵,你老破多少钱啵?”公子说:“要几百就给他几百。”跑堂的摇头说:“几百不行,那得‘月干楮’。”说着,又伸了两个指头。
 这句话公子可断断不得明白了。不但公子不得明白,就是听书的也未必得明白,连我说书的也不得明白。说书的当日听人演说《儿女英雄传》这桩故事的时候,就考查过扬子《方言》那部书,那部书竟没有载这句方言。后来遇见一位市井通品,向他请教,他才注疏出来,道是:“‘月’之为言二也,以月字中藏着二字也。‘干’之为言千,千之为之吊也。干者千之替语也,吊者千之通称也。‘楮’之为言纸也。纸,钱也,即古之所为寓钱也;以寓钱喻制钱,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合而言之‘月干楮’者,两吊钱也。不仅惟是,如‘流干楮’‘玉干楮’,自一、二以至九、十,皆有之。”自从听了这番妙解,说书的才得明白,如今公诸同好。
 闲言少叙。那安公子问了半天,跑堂儿的才说明是要两吊钱。公子说:“就是两吊,你叫他们快给我拿进来罢。”跑堂儿的搁下壶,叫了两个更夫来。那俩更夫一个生的顶高细长,叫作“杉槁尖子张三”;一个生得壮大黑粗,叫作“压油墩子李四”。跑堂儿的告诉他二人说:“来,把这家伙给这位客人挪进屋里去。”又悄说道:“喂,有四百钱的酒钱呢!”这李四本是个浑虫,听了这话,先走到石头边说:“这得先问他问。”上去向那石头楞子上当的就是一脚,那石头风丝儿也没动。李四“嗳哟”了一声,先把腿蹲了。张三说:“你搁着啵!那非离了拿镢头把根子搜出来,行得吗?”说着,便去取镢头。
 李四说:“喂,你把咱们的绳杠也带来,这得俩人抬呀!”

 独有安公子看着,心里反倒加上一层为难了。甚么原故呢?他心里的意思,本是怕那女子进这屋里来,才要关门;怕门关不牢,才要用石头顶;及至搬这块石头,倒把他招了来了。这个当儿,要说我不用这块石头了,断无此理;若说不用你给我搬,大约更不能行。况且这等一块大石头,两个笨汉尚且弄他不转,他轻轻松松的就把他拨弄躺下了,这个人的本领也就可想而知。这不是我自己引水入墙、开门揖盗么!
 只急得他悔焰中烧,说不出口,在满院子里干转。这且不言。
 且说那女子把那石头撂倒在平地上,用右手推着一转,找着那个关眼儿,伸进两个指头去勾住了,往上只一悠,就把那二百多斤的石头碌碡单撒手儿提了起来,向着张三、李四说道:“你们两个也别闲着,把这石头上的土给我拂落净了。”
 两个人屁滚尿流答应了一声,连忙用手拂落了一阵,说:“得了。”那女子才回过头来,满面含春的向安公子道:“尊客,这石头放在那里?”那安公子羞得面红过耳,眼观鼻、鼻观心的答应了一声,说:“有劳!就放在屋里罢。”那女子听了,便一手提着石头,款动一双小脚儿,上了台阶儿,那只手撩起了布帘,跨进门去,轻轻的把那块石头放在屋里南墙根儿底下,回转头来,气不喘,面不红,心不跳。众人伸头探脑的向屋里看了,无不诧异。
 不言看热闹的这些人三三两两、你一言我一语的猜疑讲究。却说安公子见那女子进了屋子,便走向前去把那门上的布帘儿挂起,自己倒闪在一旁,想着好让他出来。谁想那女子放下石头,把手上身上的土拍了拍,抖了抖,一回身,就在靠桌儿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了。安公子一见,心里说:“这可怎么好?怕他进来,他进来了;盼他出来,他索性坐下了!”
 心里正在为难,只听得那女子反客为主,让着说道:“尊客,请屋里坐。”这公子欲待不进去,行李、银子都在屋里,实在不放心;欲待进去,合他说些甚么?又怎生的打发他出去?俄延了半晌,忽然灵机一动,心中悟将过来:“这是我粗心大意!我若不进去,他怎得出来?我如今进去,只要如此如此,恁般恁般,他难道还有甚么不走的道理不成?”这正是:
 也知兰蕙非凡草,怎奈当门碍着人。
 要知安公子怎生开发那女子,那去找褚一官的两个骡夫回来到底怎生掇赚安公子,那安公子信也不信,从也不从,都在下回书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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