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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都】(十二)


【2021-01-05】 狗吐文学】


【废都】(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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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宛儿得知了周敏和庄之蝶意见闹翻,心里恨着周敏却又不能恶声败气地骂他,只是劝说周敏不必为此事伤了和气,就是庄老师不顾及了你,使你不能再在杂志社待下去,饭碗丢了,这饭碗也是人家先头给你的,再说人家树大根深能与景雪荫抗衡,若惹得他生分开了,这官司是赢官司也必要输的。说得周敏心气安静,没有一句可反驳的,却只是拿出埙来低低地吹。周敏是打开一个笔记本,一边看着上边,一边吹的,吹出奇奇怪怪的音调,唐宛儿听不懂。等周敏吹累了,出去街上溜达了,唐宛儿翻了笔记本来看,笔记本上并没有曲谱,而是一首周敏所作的诗:

我走遍东西,寻访了所有的人。我寻遍了每一个地方,可是到处不能安顿我的灵魂。我得到了一个新的女人,女人却是曾和别人结过婚。虽然栖居在崭新的房子里,房子里仍然是旧家什。从一个破烂的县城迁到了繁华的都市,我遇到的全是些老头们,听到的全是在讲“老古今”。母亲,你新生了我这个儿子,你儿子的头脑里什么时候生出新的思维?

唐宛儿这才知道周敏是看着这诗而胡乱地吹他的埙,不免也替他浩叹一声,落下一颗大的泪珠来。但她不满了诗中的“我得了一个新的女人,女人却是曾和别人结过婚”的话,心想:你现在竟嫌弃了我是结过婚的,难道我结过婚的事你先前不知道吗?我为你把那一个安稳的日月丢了,你却一直心里对我这个看法?!越想便越生气,要等着周敏回来论说个明白。这么气咻咻在窗前坐了,却又想:罢了,罢了,我既然已从心上没了他,何必和他致气论理,若我们闹翻,他要破罐子破摔,就也全不顾了这场官司,说不定在法庭上要胡乱说一通,岂不把庄之蝶就坏了?想到这里,这妇人便把那笔记本藏了起来,要等着某一日时机成熟,或是他周敏发觉了她与庄之蝶的事,两人最后闹分裂了,拿出笔记本来就是她反击的一个口实的。

于是,就偏又将那面放置在床头柜上的铜镜子镜鼻上拴了头绳儿,高高悬挂在客厅的正墙上。但是,为了目下安稳住周敏,她就去找了孟云房来说道理。孟云房答应得很爽快,且抱了鸽子来,也就对周敏说:“庄之蝶哪里是生气了,他讲那番话还不是为了把官司打赢?他平白无故卷进这场官司,是别人早站出来要告你的了。现在人家和你站在一起,把一个好端端的情人也成了仇敌,你还生什么气?你瞧瞧,他哪里是你这小心眼,他还买了鸽子来送你们。”唐宛儿抱了鸽子,就把鸽子贴在脸上。鸽子的白羽正好和那脸色相配,衬得她的一双眼睛越发黑幽,鸽子的一只红嘴越发艳红。妇人说:“孟老师,你说我白还是鸽子白。”孟云房说:“你知道我是一只眼,我能看了什么?改日你庄老师来了让他瞧瞧,他眼毒哩!”妇人脸就微醉,却说:“孟老师,你刚才说的,景雪荫真的是庄老师的情人?”周敏就说:“你好啰嗦,问那么多干啥?!”

妇人得了鸽子,明白是庄之蝶专为她买的,又得知在当子里给谁也没再买什么,就心花怒放,没人时想许多好事,自此更每日立于穿衣镜前打扮自己,打扮打扮了,自己就冲自己一个媚笑,轻声唤道:庄哥,我给你笑哩!便不能自控,用手满足一番。周敏这期间也向她要求过,她总是推托身子不舒服,等到实在没法推托,只催促周敏往快些,然后用水反复去洗。周敏说:“你越来越没性欲了?”妇人说:“年纪大了嘛。”周敏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哩,你才多大年纪?”妇人笑笑,却说:“我倒有个建议给你说的。你和庄老师有了那场不愉快,咱是不是请了他过来吃吃茶饭,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低个头主动些,庄老师就不会计较你了。”一句话说得周敏又陷入官司的愁苦中,支支吾吾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坐到院中扇扇乘凉去了。

这一日,钟唯贤要周敏联系庄之蝶见面说一些事,周敏就说在他家相会见面吧。约好了时间,早早回来对唐宛儿讲了,唐宛儿喜得说她要好好准备酒菜的。可这妇人想来想去,却不知做了什么吃着好,就晚上拿了手电出了门。周敏问干什么去,她只说:回来了你就知道!她一走走到了城河沿的树林子里,打手电捉那从树根土里拱出来往树上爬的知了幼虫。原来知了在树上交配,产下卵来掉在树下土里,长成后就于晚上爬出来到树根部,开始生出翅膀,然后裂脱皮壳而飞出蝉来。就在还未长出翅膀之时捉了来炒吃,营养丰富,味道又极鲜美。周敏等到半夜,才见唐宛儿回来,发散袜破,两脚脏泥,却捉得了一塑料袋儿鲜物儿,倒气得说:“你真会成精!”唐宛儿只是笑,说她在城河沿上遇上一个男人,男人总是尾随她,她已经准备好了,一等他过来,她就把口袋里的钱全给人家呀,但又过来了一群人,那男人才走了。周敏说:“他哪里要你的钱?!”唐宛儿说:“那他要我什么,要得去吗?!”就在盆中倒了盐水,把知了幼虫一个一个浸进去让吐腥泥。周敏在床上说:“你蹭蹭磨磨地不睡吗?”唐宛儿说:“你先睡吧!”周敏却还在说:“宛儿,宛儿。”唐宛儿知道他的意思,偏不再理,直等着周敏起了鼾声,方轻手轻脚上了床去。

翌日,庄之蝶和钟唯贤按时赴约,周敏就提了酒,要一边说话一边喝。钟唯贤说:“喝酒也没有菜呀?”妇人笑吟吟端了一碟油炸得焦黄的知了幼虫,吓得庄之蝶就捂了口鼻。妇人见他这样,心里叫屈,说:“庄老师看不上吃?”庄之蝶说:“这东西怎么吃?”妇人说:“这东西好哩,我娘家那儿的人一见这就流口水了。我是昨日晚专门去城河沿树林子捉回来的。”庄之蝶说:“你们陕南人天上飞的除了飞机不吃啥都吃,地上走的除了草鞋不吃啥都吃的。”妇人说:“你尝尝嘛!”便用三个指头捏了一只要庄之蝶吃,庄之蝶吃了,真的一口奇香,越嚼越有味。妇人也就笑了,只把捏过知了幼虫的三个指头在自己口里吮吮油味儿,冲庄之蝶一笑,说:“现在知道好了吧?你总是长面条子、玉米面搅团,我会培养了你成个美食家的!”钟唯贤便笑了,说:“‘培养’这词儿好!可我还没听到过哪个女人要培养男人的话哩!好像在一本书上看过,说女人是一架钢琴,好的男人能弹奏出优美的音乐,不好的男人弹出来的只是噪音。”妇人说:“这倒是对的。我也看过一本书上说,男人是马,女人是骑马的人,马的瞎好全靠骑马的人来调哩!”周敏说:“得了得了,钟主编是什么人,你别鲁班门前抡大斧!”妇人却更得能了,说:“钟主编不给我发工资,我做不了你那谦谦后生!”又是说笑了一通,钟唯贤就问庄之蝶认不认识省职称评定工作办公室的领导,庄之蝶说:“认是认得的,关系并不熟。”钟唯贤说:“只要认识,你说话他们也会听的。这就要拜托你一件事了。

这次职评办下达给我们全厅的业务部门两个高职名额,可除了《 西京杂志 》编辑部外,还有一个《 西京剧坛 》编辑部,那么多的编辑,狼多肉少,这不是制造知识分子之间的矛盾吗?我要不是打了右派,我现在还要给谁说什么话!可就是那些年没有任编辑,平反后当了一段杂志负责人,又让人刷了,几年里没了事干。如今虽是主编,新上任第一期偏出了这场风波,厅里就不给我们杂志社拨一个名额。我去找他们,他们推说名额少,我才想让你去职评办说说情况,是否能给厅里多一个名额呢?我这么大年岁的,身体又不好,还能活几天的,要不要个高职也无所谓。可国家给知识分子这个待遇的,我有资格,这些人偏偏以职称压我,我这就要赌气儿争取的!你说呢?”庄之蝶说:“这完全应该,他们认为你不够任高职的资格,为什么办这么大的杂志又让你当主编?我这几日就去职评办反映情况,力争让他们多拨一个名额下来,这个名额就戴帽下达。”钟唯贤说:“这倒不必,只要多一个名额,毕竟就好评些。如果排除他们的偏见,评委们评议时认为业务上我不够水平,那我一句怨言都没有。”庄之蝶说:“如果你不够水平了,文化厅怕再没一个有水平的人了。”钟唯贤说:“你这么爽快地答应我,我真感动,我还怕你笑话我在职称上走后门的。”庄之蝶说:“你之所以遇到这些难处,还不是为了我带的灾吗?”钟唯贤说:“说到这,我倒要给你和周敏说个情况,你们心里有数罢了。

法院通知让写答辩词,那李洪文翻脸儿就变了,苟大海是初审,他是复审,他现在口气软得很,说这官司肯定要输的,就推卸开责任,说苟大海在审稿单的初审栏里写了此文如何如何好,他看了以后觉得有涉及到个人隐私的事,就让我终审。说我在终审栏里肯定了此文内容翔实,文笔优美,应发头条。实际情况呢,是苟大海写了初审意见,他写了复审意见,我写了终审意见,我们的观点都是一样的。但他说审稿单他保存着,拿出来,复审栏竟然没写意见。我和苟大海就怀疑他是伪造了审稿单,苟大海当时要拿去让公安机关鉴定,我挡了,说,他要推卸责任就推吧,其实他是复审,就是官司输了,他能承担多少责任?关键在我终审身上,我是杂志的法人嘛。”周敏说:“怪不得昨天李洪文在厅里见了景雪荫,还笑嘻嘻地上去搭讪的。”庄之蝶说:“打官司还不至于是干地下革命么,好朋友就翻了脸?真是有个事了才能认清个人的!”周敏听了,脸却也红了一阵,喊妇人再擀了面条来吃。钟唯贤就从口袋里掏出他的答辩书让庄之蝶过目,扭了头悄声对周敏说:“周敏,你在城里哪儿还能寻下出租的房子吗?”周敏说:“你不是有房子吗?”钟唯贤说:“不是我住。我邀请了一个老同学来西京玩的,几十年没见面了,咱得热情吧,想找一间房子住上十天八天的。”

周敏说:“那怎么让住出租房?在宾馆包个房间得了!”钟唯贤说:“你说话腰不疼,我哪有多少钱?!”庄之蝶这边看着答辩书,耳里听他们说话,心里就咯噔开了:莫不是要给安徽那女的找房子?宿州阿灿的大姐转来了钟唯贤三封信,信上都在盼望女的能来,来了要完成两人的夙愿,相爱了数十年,何不真正过几天夫妻的生活呢?他在信上这么说着,说得很大胆,说完了就又问女的他这样是不是不好,是不是他流氓了?庄之蝶就在复信中回答他,说她也这么想的,早就这么想的,只是担心去了没个安全地方,这事可千万不能透个风儿出去,年轻人在一块别人知道了还说得过去,年老人在一起偷情,传出去就没有几个能理解的了,她要等那边一切安排妥了,她就来的。

庄之蝶想到这里,就说:“老钟,房子我可以帮你解决,不知你这同学几时来的?”钟唯贤说:“具体什么时候倒说不准,不妨官司打过了,高职拿到手了,再请人来。房子你先帮我加紧找,但我叮咛你,这事你知周敏知,千万不能透出一丝风去的!”庄之蝶心下叫苦了,知道自己最近的复信是要捅娄子了,便琢磨这两日得再写一信,就说上楼时腿摔折了,一时来不成的。心里这般琢磨,就不敢多看钟唯贤,也不再提官司的事,见唐宛儿端了长条子面来,只嚷道长条子面做得好。庄之蝶吃得快,先放下碗了,钟唯贤说:“之蝶,你嚷道长条子面做得好,你怎么就不吃了?”庄之蝶说:“我中午饭吃得迟,肚子不甚饥的。我不陪你,你消停吃吧。”钟唯贤说:“我吃我吃,我真的有好几年没吃到手擀面了,真香呢!”碗里的热气往上腾,头上的热气也往上腾,钟唯贤就把眼镜卸下来,又是吃了一碗,才把一副假牙拿出来在一杯净水里泡了,说:“周敏有福,天天能吃这么好的面!”

吃毕饭分手要走,周敏和唐宛儿送到门口,唐宛儿怀里却抱了那只白鸽子,说:“庄老师,真感谢你送了我们这只鸽子,它好乖哩,白天跟我说话,晚上跟我睡觉。”钟唯贤说:“你这女子倒像小孩一样天真,鸽子怎样和你说话了?”唐宛儿说:“我对它说话它就一动不动地看我,它能听懂我的话哩!”就又对庄之蝶说:“你还不回家去吗,你已经好多天没回去了。那日去你家打牌,师母提起你就伤心。你今日回去,把这鸽子带过去,你们在那儿养几天,也让它认认你们,过些日子你放开,它能认得我这儿的。”庄之蝶想:孟云房说我买鸽子当电话使呀,她竟也这么想的呢!就喜欢地说:“好的。”抱了鸽子,拿回家让柳月养着。

柳月养了鸽子,每日庄之蝶都要买些谷子来喂,几天后在鸽子脚环上别了一封短信,约唐宛儿去“求缺屋”。妇人果然安全收阅了信,准时去“求缺屋”里,自然欢愉了一回,也就越发爱怜鸽子。从此一段时间,周敏若不在家,就让鸽子捎信来让他去。这庄之蝶也胆儿壮大,竟也敢约妇人到他家。那妇人看了条儿,遂又写了条子让鸽子先回去,自己就在家着意收拾打扮起来。活该要事情暴露,等鸽子再飞来时,柳月偏巧在凉台上晾衣服,觉得奇怪:鸽子才放回去的,怎么又飞来了?就看见鸽脚环上有个小小纸条,抱住取了一看,上面写道:“我早想去你家的,在你家里玩着我会有女主人的感觉。”认得是唐宛儿的笔迹,心里就想:早看出他们关系超出一般,没想已好到这个份儿上,不知以前他们已捣鼓了多少回,只瞒得夫人不知道,我也眼睛瞎了!就不做声把纸条重新放好,悄声回到厨房,对庄之蝶喊:“庄老师,鸽子在那儿叫哩!”庄之蝶过去抱了鸽子,又在凉台上放飞了,走来厨房说:“哪里有鸽子,鸽子不是放飞走了吗?柳月呀,今日你大姐去双仁府那边了,她干表姐一家来看老太太的,那里人多,你大姐做饭忙不过来,你也过去帮她吧。我这里你不用管,你孟老师刚才电话来说,北京来了个约稿编辑在古都宾馆住着,要我和他去看看人家,饭就在宾馆吃了。”柳月在心里说:你这话以前对我说,我都被你骗信了,今日还要想骗我吗?口里就应道:“那好嘛!你这么大男人像个小孩,就喜欢在外边吃,吃别人的东西!可也别太贪,吃得没个够数,饭菜是人家的,肚子却是自个的,要注意身子骨哩!”便开门走了。

柳月其实没有走远,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儿,心里乱糟糟的不是味道,估摸唐宛儿已经去了家,就走回来,也不叫门,到了隔壁人家,推说出门忘了带钥匙,要借人家的凉台翻过去开门。这楼房的凉台是连接的,中间只隔一个水泥挡墙,以前几次忘带钥匙,就是这么翻凉台进的屋。当下蹑脚蹑手过来,悄声潜入自己睡的房间,又光了脚贴墙走到庄之蝶的卧室门口,那卧室门没有关,留有一个缝儿,还未近去,就听见里边低声浪笑……( 此处作者有删节 )庄之蝶说:“把衣服穿上吧,那柳月丢三落四的,说不定半路就又折回来拿什么东西!”柳月就在心里发恨:你讨好人家,倒嚼我的舌根子,我什么时候丢三落四了?便听唐宛儿说:“我不嘛,我还要的。”柳月估摸,他们是干过了,不知庄之蝶拿了夫人什么好东西送她,她竟还嫌不够!伸头从门缝往里看时,竟是唐宛儿赤条条睡在床沿,双手抓了庄之蝶的东西……庄之蝶就说:“我不来了,你总说我求你的,我今日要你得求着我。”唐宛儿说:“我也不求你的,只让你给我再摸摸就行。”庄之蝶就头俯下去……( 此处作者有删节 )唐宛儿一声惊叫,头就在那里摇着,双手痉挛一般抓着床单,床单便抓成一团。柳月也感觉自己喝醉了酒,身子软倒下来,把门撞开了。

这边一响动,那边霎时间都惊住了。待看清是柳月,庄之蝶忙抓了单子盖了唐宛儿,也盖了自己,只是说:“你怎么进来的?你怎么就进来了?!”柳月翻起来就往出跑。庄之蝶叫着“柳月,柳月”,就急得寻裤子,偏是寻不着,口里说:“这下坏了,她是要给月清说的。”唐宛儿却把他拿着的一件衫子夺下,说:“她哪里就能说了?!”竟把赤裸裸的庄之蝶往出推,一边推,一边努嘴儿。庄之蝶就撵出来,见柳月已靠在她房间的床背上,呼哧呼哧喘气。庄之蝶说:“柳月,你要说出去吗?”柳月说:“我不说的。”庄之蝶一下子抱住她,使劲地去剥她的衣服。柳月先是不让,但剥下衫子了,就不动弹了,任着把裤子褪开,庄之蝶看见她那裤衩里也是湿漉漉了一片,说:“我只说柳月不懂的,柳月却也是熟透了的柿蛋!”两人就压在床沿上……( 此处作者有删节 )庄之蝶说:“柳月,你怎地不见红,你不是处女,和哪个有过了?”柳月说:“我没有,我没有。”身子已无法控制,扭动如蛇。唐宛儿始终在门口看着,见两人终于分开,过去抱了柳月说:“柳月,咱们现在是亲亲的姊妹了。”柳月说:“我哪能敢给你做亲姊妹,今日我若不撞着,谁会理我的?他理了我,也不是要封了我的口!”倒觉得后悔万分,以前庄之蝶对她好感过,她还那么故意清高,寻思着要真正赢得他的,没想如今却这般成了他们的牺牲品,就眼泪流下来。庄之蝶说:“柳月是稀人才,我哪里没爱着,又哪日不是在护了你?可你平日好厉害的,我真怕你是你大姐叮咛了要监视我的。”

柳月说:“大姐肯信了我?她也常常防了我的。你们闹矛盾,她气没处出,哪日又不是把我当撒气筒?!”庄之蝶说:“你不要管她,以后有什么过失的事儿,你就全推在我身上。噢!”唐宛儿也说:“柳月你是来当保姆的,又不是买的家奴,实在不行了,重寻个家儿去,剩下大姐一个人了,看她还有什么脾气?!”庄之蝶说:“你别出馊主意,柳月走什么?以后有机会,我是会安排好柳月的。”柳月就更伤心,嘤嘤哭起来。庄之蝶和唐宛儿见她一时哭得劝不住,就过来穿衣服。唐宛儿说:“今日这事好晦气的,偏让她撞见了。”庄之蝶说:“这也好,往后也不必提心吊胆的。”唐宛儿说:“我知道你心思,又爱上更年轻的了!我刚才是看着你的,要封她的口也用不着和她干那个,你是主人家,吓唬一下,她哪里就敢胡言乱语?你偏真枪真刀地来了!就是要干那个,你应付一下也就罢了,竟是那么个热腾劲儿!她是比我鲜嫩,你怕以后就不需要我了!”庄之蝶说:“你瞧你这女人,成也是你,不成也是你!”唐宛儿便说:“可我提醒你,她是个灾星的。你们干着,我看着了,她是没长阴毛的。人常说没毛的女人是白虎煞星,男人有一道毛从前胸直到后背了这叫青龙,青龙遇白虎是带福,若不是青龙却要遇了白虎就会带灾。今日你与她干了,说不定就有灾祸出来的,你得好自为之。”直说得庄之蝶也心悚然起来,送她走了,自个冲了一杯红糖开水到书房去喝了。

庄之蝶却并未听从唐宛儿的话,与柳月有了第一次,也便有了二次三次了。特意察看,这尤物果真是白虎,但丰隆鲜美,开之艳若桃花,闭之白璧无瑕,也就不顾了带灾惹祸的事情。柳月得宠,也渐渐钱多起来,峥嵘显露,眼里看轻起了夫人,牛月清数说她已不驯服,正说正对,反说反对,只怄得做主妇的发了脾气,又没了脾气。一日牛月清上班走时叮咛买一斤猪肉、二斤韭菜作馅儿包饺子,饺子里也不要包了钱币测运。柳月口说“好的”,偏买了斤半羊肉、二斤茴香作馅儿包了,也包了一枚二分面值的小币。吃饭了,牛月清问怎么是羊肉,她嫌羊肉有膻味的,吃了就反胃。柳月硬说羊肉好吃,没有膻味,还当着她的面一口吃一个,咬都不咬。两厢就顶撞起来,牛月清又没有占多少上风,便生了气不吃了睡去。柳月却偏偏以鸽子传信,召了唐宛儿来,当着牛月清的面说让唐宛儿来为大姐开心解闷儿的。唐宛儿与牛月清未说上几句,她倒端了一碗饺子来说:“宛儿姐,大姐不吃,总不能倒了糟踏吧,你要不怕我在里边放了毒药,你吃了!”唐宛儿便端了碗吃起来,说并没个膻味的,咬了一口,便咯了牙,一开嘴唇,一枚钱币就叮叮咚咚掉在瓷碗里。柳月就在唐宛儿身上胡揉搓道:“你真个福大命壮,我多吃了一碗也吃不出来,你吃第一口就咬着了!”揉搓中手就到唐宛儿那地方狠狠地拧了一把。瞧着两人嬉闹无度,牛月清有气也说不出来,自此倒添了一种病了,时不时打嗝儿,觉得气短。更要紧的是老觉得自己不干净,常用肥皂洗手,洗了还用小刷子来来回回刷每个皱纹和指甲缝儿,一洗刷就一半个小时。

柳月也常常往外边跑,似乎有些待不住,一买菜出去没有不趁空儿去逛逛大街,或是去录像厅看录像,去游艺室玩电子游戏。庄之蝶也有些不满,曾经说:“柳月,你好像变了个人了!”柳月说:“那当然的,有你的东西在身上,柳月哪就是纯柳月了?!”牛月清看不惯的是她出去了,回来必是多一件衣服,头上必是梳了另一种发型的,便问又去哪儿了?柳月总是理由很圆泛。牛月清就说:“柳月,这月也不见你给老家寄钱,只是花销着穿戴!你爹你娘把你抓养大了,你进了城,心里倒不来回报他们了?”柳月说:“老家用钱没个多少的,我出来这么多时间,他们也没一个来看看我,倒指望我在这里挖了金窖给他们!我一月能有几个钱的?”噎得牛月清便不再问。一日牛月清下班回来,见家里有许多女孩儿坐着吃酒,一个个油头粉面,晃腿扭腰,见女主人回来,吓得吐了舌头,一哄就散去了。牛月清问柳月:“这都是些什么人?”柳月说:“都是我的小同乡,你瞧见了吧,她们都是发了财了哩!老早就嚷嚷要来看看作家的,来了看家里什么都稀罕,我瞧着她们高兴,也是不要显得咱小气儿的,就留她们喝了一瓶酒的。”牛月清说:“这里是旅游点吗?招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谁知道她们在小旅馆里是干什么的,我们家可不是暗娼窝子!”柳月说:“你凭什么说人家是暗娼?她们是暗娼了,我也就是暗娼了?!”牛月清见她顶撞起来,越发生气,说:“跟啥人学啥人,自交识了她们,你是越来越变了,你拿镜子瞧瞧你这打扮,你瞧瞧你是什么样?”柳月说:“不用照镜子,我尿泡尿已照过了,我是暗娼,我就是暗娼,这个家是比小旅馆还小旅馆的暗娼窝子!”牛月清说:“你说什么!你在咒这个家的?!”柳月说:“我敢咒?咒了我挣什么拉皮条的钱!”便把手中的茶杯狠劲在茶几上一推,没想茶杯竟滑了前去,茶杯没有摔,撞得茶壶却掉在地上碎了。牛月清跳起来:“好呀,你摔打东西了!这个家还不是你的家,你还没权利摔打的!”柳月说:“我赔你,赔你茶壶,喝的那瓶酒也赔了你!”呜呜地哭着到她的房间去了。

庄之蝶这日又以女人的口吻给钟唯贤写了一信,说了因腿伤近期不能去西京的事体,信发走后就到职评办找有关人士谈了一个上午。职评办坚持不能多拨指标,说这是会议决定,随便更改会引起更多的麻烦,现在只能给文化厅打个招呼,让他们合理公正地评定。职评办的人倒还认真,当即也便把电话拨通了厅长。庄之蝶一直是坐在旁边的,一句句听着人家通完了电话,还嫌没有直接提说钟唯贤的名字。职评办的人说,这怎么能提说具体人呢?作为上级部门,干涉下边具体人事是不明智的,有时弄不好反倒事与愿违了。庄之蝶闷闷地回来,还没来得及在牛月清和柳月身上撒气哩,却才上了楼梯就听到家里吵嘴斗舌,家门外的楼道上站了许多人在偷偷地听。见他从楼下上来,忙无声地作鸟兽散,便已气得一肚子火起。进门去先吼了一声,镇住了吵闹,黑着脸问牛月清怎么回事?牛月清知道庄之蝶火儿来了,倒不尖声硬气,就把柳月招一群小旅馆的人来家吃喝玩乐之事叙说了一遍,说道:“咱住的是机关宿舍楼,满楼的知识分子人家,把社会上的不明不白的人招来扇三喝四地吃酒呀,跳舞呀,唱呀的,别人会怎么看了咱家?我说了几句,她倒比我凶,把茶壶也摔打了!”庄之蝶就进了柳月房间去质问。柳月与庄之蝶有了那些事,也是自仗了得宠,仰起头来争辩,唾沫星子飞溅在庄之蝶的脸上。庄之蝶原本只要说几句,一场事就让过去,却见柳月这样,必会让牛月清看出她怎么这般强硬,哪里还像是主人家和保姆的关系?也是想要把这迹象掩盖,偏巧牛月清也过来站在门口说:“你瞧见了,对你是这样,那对我更成什么样了?哪里还是保姆,是咱的老娘嘛!”庄之蝶就一个巴掌扇在那张嫩脸上。柳月愣了一下,虎睁了眼睛看着庄之蝶,终明白自己的地位身份,一下子就瘫下去,拿头在地上磕碰,磕碰得额头出了血。见柳月性子这么烈,牛月清和庄之蝶就不言语了,拿了创可贴去包扎额头。柳月不让,哭叫着要从门里出去。庄之蝶严厉地说:“你要在大院叫嚷吗?我告诉你,你要这么流着血出去,你就再不要到这个家来!”柳月没有去出门,反倒进了浴室间里的水池子上去洗衣,水龙头开到最大限度,水流得哗哗哗地响。

庄之蝶就给孟云房拨电话,托他去唐宛儿家,让唐宛儿急快到他家这边来。唐宛儿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过来,才知道这边吵了架。先惊吓了,得知了原因,心下倒生了许多快意,就去拍叫浴室门,把柳月拉出来到柳月的房间说宽心话儿。庄之蝶又把唐宛儿喊到书房,商量着要唐宛儿把柳月接到她家去消气。唐宛儿低声说:“她是该打的,可你不能打她的额,打了她的屁股黑伤红伤的就没人看见的。”庄之蝶说:“我哪里打了她的额,那是她磕碰的。”唐宛儿一笑,用脚把椅子推得在地上哐吱一响,响声中她就在庄之蝶脸上吻得梆的一下。唐宛儿遂走出来和牛月清告辞,硬拉了柳月去她家。牛月清气得还在卧室床沿上坐了不起来。庄之蝶送她们到门口,掏了十元钱让她们坐出租车。唐宛儿不要,却指指他的脸抿嘴儿一笑,和柳月下了楼。庄之蝶不明白她笑了什么,到浴室来洗脸清醒,一照镜子,左腮上却有一个隐隐的红圆圈儿,忙用水洗了。洗完了脸,一时却觉得房子里空静,回头看着浴盆里洗好的几件衣服,心里倒泛上一丝酸楚,兀自把衣服晾晒到凉台去了。过来对牛月清冷了脸儿说:“这下你满足了吧?你多能行,给男人带来这么大的福分?!”牛月清说:“这怪我了?她已经让那些小同乡勾引得坏了,再这样下去,她不是当了暗娼才怪的!”庄之蝶说:“你别话说得这么难听!她以前怎么样?到咱家就坏了,还不是你惯的!”牛月清说:“她哪儿知个好歹!对她好了!她倒以为自己了不起,爬高上低,拉屎还要在我鼻梁上蹭屁股来!”这话是骂柳月,气又撒在庄之蝶身上,就又说:“你要平日把我正眼看了,她也不会对我这个样儿的。自家的男人都看不起了,少不得猪儿狗儿的也要来欺负!”庄之蝶说:“好了好了。”气得到书房把门关了。

柳月在唐宛儿家待了一天,庄之蝶让牛月清过去看看,牛月清不去,柳月却自个回来了。回来了没有多少话,便去厨房做饭。牛月清见她这样,也不再吊脸,全当没发生了事似的。但柳月每顿饭虽然还同主人夫妇在一个桌上吃喝,吃毕了,头不抬地说:“下一顿吃什么?”庄之蝶说:“随便。”柳月就说:“随便是什么样的一种饭,我不会做!”庄之蝶于是说:“豆腐烩面吧!”下一顿果然就是豆腐烩面。这么吃了几顿,牛月清就每天上班前,在纸上写了下顿饭的单子,压在桌子上。柳月明明看见了,在牛月清换鞋要上班走时,仍大声朝着书房问:“下顿吃什么饭?”庄之蝶说:“你大姐不是写了单儿在桌上吗?”柳月就拿了单子,又说:“米饭炔鸡块!庄老师,我文化浅,是炖鸡块还是炔鸡块,火字旁加屯和夬是不是一样了?”庄之蝶在书房说:“你在作家家里连炖字都不会?”柳月说:“不会写嘛!要么我怎么是个保姆?!”气得牛月清一把抓了纸条,来拧柳月的嘴,柳月噗地就笑了。庄之蝶出来看着,说:“好了好了,你们姐妹和好了!”牛月清就又气又笑了说:“柳月呀,我看你真的不是保姆!”柳月也笑了说:“我这人贱哩,你给我个好脸色我就跟你来了,我哪里是保姆?!”牛月清说:“往后做饭再问你老师不问我,看我扯了你的嘴!”才出门下楼,却又在楼下喊:“柳月,柳月,你给我抓一把瓜子儿来!”柳月抓了瓜子儿下去,牛月清一边走一边嗑着去了。柳月上来也坐在客厅里嗑了一堆,过来瞧瞧书房,问:“你又写啥了,窗子不会开点吗?烟雾怕要把你罩得没影儿了!”庄之蝶说:“别打搅我,我写答辩书的。”柳月无聊,到她房间拿针线钉褂子上的扣儿,扣子没钉完,就倒在那里睡着了。

庄之蝶写了个把钟头,写得烦躁。给杂志社拨电话要周敏,周敏接了,就让他把省职评办的谈话情况转告钟主编,一定给钟说,他庄之蝶还要亲自去文化厅找领导谈谈的。放下电话,觉得口寡,来厨房找什么吃,见案上一盘梅李,拿一颗吃了,让柳月也来吃。喊了一声,柳月没应,过来卧室见柳月仰面在床上睡着了。柳月解开的褂子上,一只钉好的扣子线并没有断,线头还连着针,乳罩下的一片肚皮细腻嫩白。庄之蝶笑了一下,却忍禁不住,轻轻解了乳罩,也把那裙带解开,静静地欣赏一具玉体……庄之蝶怕弄醒了她,便拿了梅李在上边轻摩,没想那缝儿竟张开来,半噙了梅李,样子十分好看。庄之蝶无声地笑笑赶忙悄然退出,又去书房里写那答辩。写着写着,不觉把这事就忘了。

约摸十点左右,有人敲门,庄之蝶去开了。进来的是黄厂长,黑水汗流地在说:“哎呀,我担心你不在的;你还在,这太好了!我给你定做了三个博古架,让人用三轮车已拉到楼下了。你待着不要动,我这就给你搬上来!”庄之蝶说:“你怎么给我做博古架?费这心干什么呀!我和柳月都下来帮着拿。”黄厂长已下到楼梯中间,说:“怎么能让你下来?让柳月帮着就行。”

柳月在刚才敲门时就迷迷糊糊醒了,后听见庄之蝶去开门,也就又闭了眼睡,这阵听着让她去抬什么东西,翻身往出跑,已经到门口了,才发觉衣服未扣,乳罩和裙子也掉下来,同时下边憋得胀胀地痛,低头一看,噢地就叫起来。庄之蝶猛地才记起刚才的事,忙关了门走过来,柳月偏也不取了梅李,说:“老师就是坏!”庄之蝶佯装不知,说:“老师怎么啦?”接着说:“哟,柳月,你那儿怎么啦,是咸泡梅李罐头吗?”柳月说:“就是的,糖水泡梅李,你吃不?”庄之蝶竟过去,把她压住,要取了梅李,梅李却陷了进去。掰开取了出来,就要放进口去咬,柳月说:“不干净的。”庄之蝶说:“柳月身上没有不干净的地方。”兀自咬了一口,柳月就把那一半夺过也吃了,两人嘻嘻地笑。柳月却说:“你在戏弄我哩,做这恶作剧,是唐宛儿你敢吗?”庄之蝶说:“我让你吃梅李,你睡着了,样子很可爱,就逗你乐乐。”柳月说:“你哪里还爱我?我在你心里还不是个保姆!我和她吵嘴,她给我凶,你回来不说她,倒扇我一个巴掌,我爹我娘也没扇过我的!”庄之蝶赶忙说:“我不打你一下,她能下台吗?也是你做了那些事不好,我回来了你又张狂起来,不打着,让她看出来不知又要怎么对你的!你到忌恨了我?!”柳月说:“那你怎么一声也不吭她?”庄之蝶说:“她毕竟是这里主妇。当了你的面没理她,你去了唐宛儿家,你又知道我怎样吵的她?虽没打她,这心却更远了;打了你,心离你更近的。”柳月就说:“柳月傻,你又哄柳月哩!”黄厂长就在门上又敲,柳月忙穿了衣服,两人出来开门,帮着黄厂长和一个人把博古架往家里搬。黄厂长已热得一件衫子全然汗湿,说:“柳月呀,宰相府里的丫环比县官大,你在作家这儿当保姆也是个作家,庄先生不必来帮我,你也不来,我好赖还是个市优秀农民企业家哩!”柳月说:“你没看见我眼里迷了东西,只流酸水吗?”便出去下楼帮抬第二个架子了。

架子全部搬上来,柳月就钻进浴室去洗手,用手巾擦下身,一边擦一边唱,好久不出来。黄厂长说:“柳月,好中听的嗓子,出来让我们听听的。”柳月却不唱了。洗毕出来沏了茶,又拿了案上那盘梅李招待黄厂长。黄厂长说他吃不得酸,见酸牙疼哩。柳月说:“瞧你那口福?!你不吃了庄老师吃,庄老师就爱吃这个!”拣一枚给了庄之蝶,便自个用抹布擦博古架上的灰尘土,指划着这架子怎么个摆放法。黄厂长就说:“庄先生,这架子你还满意吧?像你这么有贡献的人,家里怎么能没个博古架儿,那么多的古董全放在书架上!我是早就给你定做好了的,就是没个空儿来城里,今日用卡车拉了我那女人去医院,才一并运了来的。”庄之蝶就问:“到医院去?你老婆怎么啦?那次我去看她身体蛮好的嘛!”黄厂长说:“你那次怎么就不住下?你要在那里写了一本书,我就要把那房子永远当文物保存下来,将来办个展览馆的。我的老婆你是见了,各样都拿不到人前去,就是个嘴功。好那张嘴!多亏是肉长的,若是瓦片儿,早烂成碎渣渣了的!女人家,尤其乡里女人,眼窝浅得很,她不理解我的事业,不理解我的理想,不是个知音!人这一生,没有一个知音老婆,你懒得什么话也不想说的,她却还与我闹,闹得鸡犬不宁,就把农药喝了,喝了那一大缸子的,我有啥办法!就得往医院送呀!”庄之蝶惊慌起来:“喝了农药,黄厂长,你这真是捅下大烂子,把天戳个窟窿了!那你不在医院,还来给我送架子?”黄厂长说:“一到医院送进抢救室,医生说,两个人闹意见喝的药,抢救时男的最好不要在旁边,以免她看见了又生气,就难与医生配合了。我想也是,留下一个女人在那儿支应着,我就来你家了。她要死,就死吧,又不是我拿绳子勒死了她。能送她到医院,我也是尽了一场夫妻的责任了。”柳月听了,倒不擦博古架,拿眼睛一直瞪着黄厂长。黄厂长说:“柳月你怎么老瞪我?”柳月说:“谁瞪你了,我就是这大眼睛!”黄厂长说:“柳月这一对眼睛就是大得好看,像两颗鸡蛋!”柳月说:“脸还白哩,白的是白面哩!”庄之蝶见她恶狠狠的,就说:“柳月,快给我收拾几样东西,我和黄厂长去医院看看老嫂子,上次去,她好热心肠地待承我哩。”黄厂长说:“你也去看?那也好的,让医院里人也瞧瞧我交的是什么朋友!”庄之蝶没有说话,提了柳月装好的礼物包儿就走。黄厂长说:“还拿什么东西?说不准儿连空气都没她吸的了!”庄之蝶低声喝道:“你怎么这样说话!”两人就走了。

一到医院门口,那老婆却坐在一家凉粉摊上吃凉粉,黄厂长惊得瞠目结舌:“你好好的?还吃凉粉啦?”老婆一碗凉粉照面摔过来,黄厂长闪身躲了,凉粉连碗碎在地上,骂道:“你盼我死哩吗?老娘才没死的!老娘不吃着咋,剩下万贯家产给那x上长花的人吗?!”黄厂长给庄之蝶说:“她是瞧你也来了就张狂了,真是土地爷不能当神,婆娘家不能当人!”说毕急去急诊室问怎么回事,老婆就拉了庄之蝶坐下,嚷道再给她碗凉粉,给庄先生一碗凉粉。庄之蝶硬不吃,问道:“这么快就治好了,医生是洗肠了?才洗了肠可不敢吃东西的!”老婆说:“哪里洗肠?!我只说我要死了昏昏沉沉,可一睡到病床上,觉得没事的,真的就没事了,只害肚饥。”庄之蝶说:“我知道了,你在吓黄厂长,喝的不是农药。”老婆说:“医生也这样训我,说喝的不是农药你就不让送医院么,送到这里若不是你这阵坐起来说没事,我们就得洗肠,说不定开了刀!我哪里是在吓他,我真的要死,他竟敢把破女人引了在家里睡觉,睡过了又怕人家和别人睡,就用刀子剃人家的毛,还说:‘把毛剃了,你就是找别人,别人一看是剃过的他就不会和你再好的。’正剃着我撞见了,他不要脸的说:我要请她做我的私人秘书的,你来比比,你能写?你能算?你有她这一身白津津的肉?我一气就把一茶缸农药喝了!”庄之蝶说:“这是何苦呢,你死了还不是白死吗?这也奇了,喝了那么多的农药倒没事,真是天生你该是做他的老婆!”老婆说:“我也不知道这怎么啦?是不是我这胃和别人不一样?医生也怀疑我这肠胃功能的,就让陪我的那人去家拿了那农药缸子,先化验化验农药的成分。缸子已经去化验了。”

过了一会儿,黄厂长出来,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庄之蝶问怎么啦?黄厂长不言语,只督催陪同的那人开了车把老婆拉回去。老婆不走,他过去一把抱了,硬塞进卡车里,车就开走了。庄之蝶看得莫名其妙,黄厂长拉他去到一个角落,突然流了眼泪,说:“庄先生,现在我倒真的要求求你了!”就跪下来。庄之蝶忙往起拉,拉不起,黄厂长说:“你不帮我,我就不起来。”庄之蝶说:“你这是干什么吗,有话说你的话,能帮的怎不帮你。这么大个人跪着像什么样子?!”黄厂长就站了起来,说:“你说话一定要算数,要不,死的不是我那老婆,死的该是我了!”庄之蝶说:“到底是什么事呀?”黄厂长说:“我去急诊室问我老婆怎么一下子就没事了?一个医生就说,她喝的是什么农药?我说我就是黄鸿宝,她喝的就是‘101’,农药厂的101号农药。我把名片也递他了一张,他看了看,又问这农药销量如何?我说销量大得很!他说,好,好,却领我到一个大办公室去,那是院长的办公室,院长正写什么,一见我就说:‘经过化验,你老婆喝的农药里根本没有毒性。我们给市里有关部门反映这件事,宣传得那么厉害的’101‘农药原来是假农药,不能让农民再上当受害了。’

庄先生,我哪里知道‘101’是假的,配料的时候,我还真以为它是有毒性的,要不,我自己的老婆自杀就不会喝这东西的,我也不会紧张地送她到医院的!现在出了这事,反映到市上,我就完了,‘101’也完了!这你一定要救我,你是不是再写一篇文章,说说我这农药的作用,让我再赚一些钱了,我就不干了,你写千把字也行,只要在报上发发作个宣传,我给你一万元。我不食言,一万元!”颠三倒四说了半天,庄之蝶是听明白了。庄之蝶先是哭不得笑不得,后来却心慌了:如果证实是假农药,那他以前所写的那篇文章算什么?领导会怎么看?社会上又该怎么唾骂?庄之蝶一掌就把他又推倒在地上,骂道:“你活该!你只图挣你的钱么,发你的家么,你还怕什么市长?怕什么王法?你什么作不了假,偏弄假农药,你这要误多少事,多少人?农民买药杀害虫哩,原来你才是害虫!大害虫!”庄之蝶骂得凶,骂得难听,黄厂长竟一声不吭,只让他骂。骂毕了,庄之蝶也累起来,说:“现在骂你有什么用,怪我眼瞎了认识你。这样吧,文章我是不会写的了,你赶快去市上找领导说明情况,该检讨的就检讨,也别当什么优秀企业家不企业家的,能保住药厂不被查封就烧了高香啦!”黄厂长说:“你这么说,我一定去办的,优秀企业家称号我不要了,可我老婆喝药这事传出去,药厂即便不被查封,谁还来买‘101’呢,‘101’没了用户,那我还办什么厂?

还赚什么钱?连积攒的大批存药也是废水儿了!你说这咋办呀吗?!”庄之蝶说:“你问我,我问谁去?!”黄厂长说:“可我是你的董事会成员呀,庄先生!”庄之蝶说:“你是我的什么成员?给你写了一篇文章,倒真是让你溺死鬼拉住脚了?!”黄厂长说:“我是出了四千元入的画廊董事会呀!这你让洪江来办的事,你这阵也不认啦?”庄之蝶心里又骂洪江,说:“哼,洪江!你骗别人,没想还有洪江骗你呀?你去告他洪江去嘛,拿这块砖倒来垫我的脖子!?”黄厂长说:“我哪儿有这个意思?我人在难处,只是讨你个主意的。”说着就呜呜地哭起来。庄之蝶便不言传了,勾了头只是吸烟,突然就哼地笑了一声。黄厂长说:“你有主意啦?”庄之蝶说:“这事是你老婆惹出的事,你就让她跑出去宣传去。”

黄厂长说:“还让她宣传?我这次不和她离了婚,我姓黄的就是十七十八的姑姑子生下的!”庄之蝶说:“你要那样,咱俩就不必谈了。”黄厂长疑惑不解,说:“你的意思是……”庄之蝶说:“既然外界知道了你老婆自杀没死,你不妨借题发挥,也这么个宣传,宣传得面越广越好。你一边在外这么宣传着一边在药中再加些什么成分,宣布你老婆喝的不是‘101’,是新生产的‘102’或‘202’什么号的药,这种药是专门为世上的家庭生产的。现在的家庭百分之九十是凑合哩,尤其这些年发了财的人,在外蓄小老婆,嫖娼找妓,就是没有钱的,哪个又多少没有找个情人呢?外遇人人有,不露是高手,可即使是高手,这日子能过得平静?人常说要一天不安宁就去待客;要一年不安宁就去盖房;要一生不安宁就去找情人的。这样,夫妻一方势必要闹,这药就有用场了,喝了能镇吓住对方,喝下人又不死,这社会上的需求量会少吗?”黄厂长终于从迷雾中走出,眉开眼笑,说:“庄先生真是有知识的人!这你第二次救了我,可怎么个宣传呢,如果把‘102’号用途公开了,男女老幼都知道是故意吓人的药,谁还买?”庄之蝶说:“这就看你怎么推销了!你要秘密推销,给男的说了,就不能给女的说;给女的说了,就不能给男的说。要亲自去单位推销,哪里有多少是夫妻同一个单位?且哪个单位都有个民间的‘怕老婆协会’,你不会找去?”黄厂长握住了庄之蝶的手,硬要请着吃饭去,庄之蝶不去,黄厂长就叫了出租车,扔给司机一卷钱,把庄之蝶送回了家。

夜里,庄之蝶在书房写答辩书,到了十一点,照例要在书房的沙发上睡,毯子却白天收拾时柳月放回了卧室,怕牛月清睡时把门关了,就过来取。牛月清已经脱了裤子,灯下坐在被窝翻一本画报,见他又拿毯子,说:“你还要睡到书房?”庄之蝶说:“我要加班写答辩。写晚了不打扰你。”牛月清说:“哼,不打扰我,是我把你赶睡到沙发上了?!”庄之蝶说:“我没这样说。你怎么还不睡?”牛月清说:“你还管我睡不睡?我是有男人还是没男人,夜夜这么守空房的。”庄之蝶说:“谁不是和你一样?”牛月清说:“你能写么!谁知道你写什么?我有什么能和你一样?”庄之蝶说:“我已经给你说过了,写答辩书。”牛月清说:“那你回忆着当年你和景雪荫的事,精神上能受活嘛!”庄之蝶说:“你甭胡说,我拿来你看。”过去取了未完成的答辩书,牛月清看了几页,说:“你睡去吧。”庄之蝶怀里一直抱了那毯子,就丢在了一边,说:“我为啥不能在这里睡?我就睡床上!”牛月清没理,也没反对,任他一件一件脱衣服钻进来,拿指头戳男人的额头,说:“我真恨死你,想永世不理你!我就是多么难看,多么不吸引你了,你要离婚你就明说,别拿了这软刀子杀我!”

庄之蝶说:“不要说这些,睡觉就是睡觉,你不会说些让人高兴的事吗?”就爬上去……( 此处作者有删节 )牛月清摆着头,说:“甭亲我,一口的烟臭!”庄之蝶就不动了。牛月清说:“你是不是在应酬我?”庄之蝶说:“你就会败人的情绪!”牛月清不言语了,但嘴还是紧闭,接着就说疼,脸上皱着,庄之蝶就伸手拉了电灯绳儿。牛月清说:“你把灯拉灭干啥?以前我让拉灯你不让,说看着有刺激,现在却拉灯,是我没刺激了?”庄之蝶没做声把电灯又拉开。才感觉有了好时,牛月清突然说:“你洗了吗?你不洗就上来了?!”庄之蝶爬起来去浴室擦洗,重新过来,却怎么也不中用。庄之蝶要牛月清换个姿势,牛月清说哪儿学得这花样?庄之蝶只得原样进行,可百般努力,还是不行。牛月清就说一句:“算了!”一脸的苦愁。庄之蝶这时倒有些遗憾,觉得过意不去,嘟囔着:“我不行了。怎么就不行了?”牛月清说:“这好多年了,你什么时候行过?勉勉强强哄我个不饥不饱的。

凭你这个样,还弹嫌我这样不好了那样不是,谋算着别的女人。别的女人可没我宽容你,早一脚踹你下床去了!”庄之蝶不做语,只出气,把身子转过去。牛月清却扳了他过来说:“你甭就这么睡去,我还有些话要给你说的。”庄之蝶说:“什么话?”牛月清说:“你觉得柳月怎样?”庄之蝶不明白她的意思,不敢贸然接话,只说:“你说呢?”牛月清说:“咱这家请不成保姆的,请一个来,开头却不错,百说百依,慢慢就不行了。你瞧她一天像公主一样打扮,又爱上街去逛,饭也不好好做了,动不动还跟我上劲儿,是不是该让她走了?”庄之蝶说:“你要辞她?”牛月清说:“倒不是辞,辞了外边人还说咱怎么啦,才请了不久就辞了!我想给她找个人家的,前几日干表姐来看娘,我说起柳月,干表姐说,把柳月给我儿子做个媳妇呀!这话倒提醒了我。这几日我想,柳月是比干表姐那儿子大三岁,女大三,赛金砖,这也是合适的年龄。一个陕北山里人,能嫁到郊区也是跌到了福窝,我估计她也盼不得的。外人也会说咱关心柳月,能为一个保姆解决了后半生的事。”庄之蝶听了牛月清的话,心里踏实下来,便说:“你别张罗,她到郊区去干啥?凭她这模样,城里也能寻个家儿的。再说与你那干表姐儿子定婚,那儿子小毛猴猴的,我都看不上眼的,而且乡里一订了婚就急着要结婚,她一走,咱一时到哪儿再去找像她这样模样的又干净又勤快的保姆去?请一个丑八怪,木头人,我丢不起人的,那你就什么都干吧!”牛月清说:“你是舍不得这个保姆哩,还是舍不得她那一张脸?今日又买了件牛仔裤,你瞧她把上衣塞装在裤子里,走路挺胸撅臀,是故意显派那细腰和肉屁股哩!”庄之蝶听她说着,下边就勃起了,爬上来就进,牛月清说:“一说到柳月,你倒来了劲儿?!”也让进去,就不言语了。庄之蝶就又让她变个姿势,她不肯;让她狂一点,她说:“我又不是荡妇!”庄之蝶一下子从上边翻下来,说:“我这是奸尸嘛!”两人皆没了声音和响动。过了一会儿,牛月清靠近来却在动他说:“你来吧。”庄之蝶再没有动,牛月清打嗝儿的毛病就又犯了。

转眼间,开庭日期将近,被告的各人将答辩词交换看了,再与律师一起研究了答辩中对方可能突然提出的问题,一一又作了应付的准备。直到了开庭的前一天,钟唯贤还是让周敏带来了他的四次修改后的答辩书,让庄之蝶过目。庄之蝶就让捎一瓶镇静药过去,要老头什么都不再想,吃两片好好去睡。周敏说老头有的是安眠药,一年多来,总说他睡眠不好,全靠安眠药片哩!这几天脸色不好,上一次楼虚汗淋漓,要歇几次的。牛月清就走过来说:“周敏,明日收拾精神些,把胡子也刮了,气势上先把对方镇住才是。”周敏说:“你给庄老师穿什么?”

牛月清说:“他有件新西服,没新领带,下午我让柳月去买来一条大红色的。”庄之蝶说:“得了,去受诺贝尔奖呀?”牛月清说:“你权当去受奖!让姓景的瞧瞧,当年没嫁了你是一个遗憾!我明日去,柳月和唐宛儿都说要去陪听。我还通知了汪希眠老婆和夏捷,我们都去,把最好的衣裳穿上,一是给你们壮胆儿,二是让法官也看看,庄之蝶的老婆、朋友都是天仙一般的美人,哪一个也比过了她姓景的,她不要自作多情,以为她就是一朵花,你与她好过就贱看了你!”庄之蝶就烦了,挥手让周敏去歇了,让牛月清也睡去,就拨通孟云房电话,说要孟云房来给卜一卦的。

孟云房来后,两人就关在书房里叽叽咕咕说话,牛月清和柳月等着他们出来问结果,等到十一点三十分了,还不出来,就说:“咱睡吧!”分头睡去。孟云房在书房看表到了十二点整,阴阳二气相交之时,燃了一炷香,让庄之蝶屏息静气,将一撮蓍草双手合掌地握了一会儿,就一堆一堆分离着计算出六个爻来,组成一个地水师之坤卦,遂念念有词地写来画去。庄之蝶看时,上面写道:

丙寅、丙申、丁酉、庚子时

六神

··父母酉金——应··子孙酉金——世青龙

··兄弟亥水——··妻财亥水——玄武

··官鬼丑土——··兄弟丑土——白虎

··妻财午火——世··官鬼卯木——应腾蛇

官鬼辰土——动··父母巳火——勾陈

··子孙寅木——··兄弟未土——朱雀

孟云房说:“这卦真有些蹊跷。”庄之蝶问:“好还是不好?”孟云房说:“好是好着的。地水师卦以‘一阳绕于五阴,有大将帅帅之象’,因此有相争之患,被告这方虽你是第二被告,但却需你出面执旗。五爻君位,兄弟亥水居之,又为妻财,故有耗财之虑。这当然了,打官司必是耗财耗神的事。二爻官鬼,应是多灾之意。这是说你这一段多灾难呢,还是灾仍在继续,让我再看看。为文章之事引起官司,文章为火,阳气过盛。多是还要费力的。坤卦为阴,为小人,为女人,为西南,四柱又劫枭相生,恐西南方向还有忧心的事未息。”庄之蝶说:“这么说明日这开庭还麻烦的?”孟云房说:“坤是伸的意思,也有顺的会意,正如同母马,喜欢逆风奔驰,却又性情柔顺,只要安详地执着于正道,就会吉祥。这么看,明日开庭,虽不能完全消除灾祸,但只要坚持纯正又能通权达变,就能一切顺通而获胜的。”

说罢,记起了什么,就在口袋里掏。掏出一个手帕,手帕打开,里边是一小片红的血纸,要庄之蝶装在贴身口袋。庄之蝶不解,问是什么,他才说西京市民里有个讲究,遇事时身上装有处女经血纸片就会避邪的,他特意为庄之蝶准备的。庄之蝶说:“我不要的,你又去害了哪一个女人?你能得到这血纸,哪儿又能还是处女的经血?”孟云房说:“这你把我冤枉了!现在没结婚的姑娘谁也不敢保证就是处女,但这血却是处女的。实给你说,昨日我去清虚庵找慧明,她出去打水,我发现床下有一团血纸,知是她在家正换经期垫纸,见我来了,来不及去扔掉,而扔在床下的,当时就想到了你快要上法庭,偷偷撕了一片拿来的。别的女人纯不纯不敢保证,慧明却纯洁率更大些吧,我虽怀疑她和黄德复好,但也不至于就让黄德复坏了她的佛身?何况慧明是温香紧箍津一类的女人,她这血纸只有好的气息没坏的气息。”庄之蝶说:“温香紧箍津?这词儿作得好。”孟云房说:“女人分类多了,有硬格楞噌脆类的,有粉白细嫩润类的,有黄胖虚肿泡类的,有黑瘦墩粗臭类的。唐宛儿是粉白细嫩润,若果她是处女,这血纸是她的就好了。”庄之蝶顺手便把那血纸装在口袋里。

孟云房又说:“你没上过法庭,看电影上的法庭挺瘆人的,其实地方法庭简单得多,民事庭更简单。一个小房间里,前边三个桌子,中间坐了庭长和审判员,两边桌上坐了书记员;下来是竖着的桌子,坐律师;然后房里摆两排木条椅,被告这边坐了,原告那边坐了,像一般开会,并没什么可怕的。你明白放心去,我在家用意念给你发气功。”庄之蝶说:“我想告诉你,我不想去。我找你来,主要是让你代我去。”孟云房说:“让我代理?那怎么行?法庭上代理要通过法庭同意,还要填代理书的。”庄之蝶说:“这些白天我打电话问过司马审判员了,他先是为难,后来还是同意了,说明日一早让我写个代理书交你代理人带去也可。说老实话,我不想与景雪荫在那个地方见面。这事我谁也没告诉,我怕他们都来逼我。你今晚不必回去,咱俩就在这里支床合铺,你也可把我的答辩书熟悉熟悉。”孟云房说:“你今辈子把我瞅上了,我上世一定是欠了你什么了。”突然叫道:“哎呀,我现在才明白那一卦的一些含义了,卦上说有大将帅帅之象,这大将并不是你而是我了!”庄之蝶说:“这么说,这是你的命所定,那我就不落你人情喽!”

翌日,天麻麻亮,庄之蝶起来叮咛了孟云房几句,就一人悄然出门。街上的人还少,打扫卫生的老太太们扫得路面尘土飞扬。有健身跑步的老年人一边跑着,一边手端了小收音机听新闻。庄之蝶从未起过这么早,也不知要往哪里去,穿过一条小街,小街原是专门制造锦旗的,平日街上不过车,一道一道铁丝拉着,挂满着各色锦旗,是城里特有的一处胜景。庄之蝶一是好久未去了那里,二是信步到这街口了,随便去看看,也有心动:若官司打赢,让周敏以私人名义可给法院送一面的。庄之蝶进了街里,却未见到一面锦旗挂着,而新有人家店牌都换了“广告制作部”、“名片制作室”,已经起来的街民纷纷在各自的地面和领空上悬挂各类广告标样。庄之蝶感到奇怪,便问一汉子:“这街上怎么没有制作锦旗的啦?”

汉子说:“你没听过《 跟着感觉走 》的歌吗?那些年**的会多,有会就必颁发锦旗的,我们这一街人就靠做锦旗吃饭;现在**务实搞经济,锦旗生意萧条了,可到处开展广告战,人人出门都讲究名片,没想这么一变,我们生意倒比先前好了十多倍的!”庄之蝶噢噢不已,就又拐进另一个街巷去。刚走了十来步,拉着奶牛的刘嫂迎面过来,庄之蝶就在那里吮喝了生鲜牛奶,却不让刘嫂牵牛,自个牵了走。刘嫂说:“你怎么能牵了牛的,让人看见不笑你也该骂我这人没高没低没贵没贱的了!”庄之蝶说:“我今日没事的,你让我牵着好,我是吃了这牛一年天气的奶水了,我该牵牵的。”

奶牛听了庄之蝶这么说,心里倒是十分感动。但是,它没有打出个响鼻来,连耳朵和尾巴也没有动一动,只走得很慢,四条腿如灌了铅一般沉重。它听见主人和庄之蝶说话,主人说:“这牛近日有些怪了,吃得不多,奶也下来得少,每每牵了进那城门洞,它就要撑了蹄子不肯走的,好像要上屠场!”庄之蝶说:“是有什么病了吗?不能光让它下奶卖钱就不顾了它病的。”主人说:“是该看看医生的。”牛听到这儿,眼泪倒要流下来了,它确实是病了,身子乏力,不思饮食,尤其每日进城,不知怎么一进城门洞就烦躁起来,就要想起在终南山地的日子。是啊,已经离开牛的族类很久很久了,它不知道它们现在做什么,那清晨起着蓝雾的山头上的梢林和河畔的水草丛里的空气是多么新鲜啊!鸟叫得多脆!水流得多清!

它们不是在那里啃草,长长的舌头伸出去,那么一卷,如镰刀一样一撮嫩草就在口里了吗?然后集中了站在一个漫坡上,尽情地扭动身子,比试着各自的骨架和肌肉,打着喷嚏,发着哞叫,那长长的哞声就传到远处的崖壁上,再撞回来,满山满谷都在震响了吗?于是,从一大片青草地上跑过,蚂蚱在四处飞溅,脊背上却站着一只绿嘴小鸟,同伙们牴开仗来它也不飞走吗?还有斜了尾巴拉下盆子大一堆粪来,那粪在地上不成形,像甩下的一把稀泥,柔和的太阳下热气在腾腾地冒,山地的主人就该骂了,他们还是骂难听的话吗?难听得就像他们骂自己的老婆、骂自己的儿子时那样难听吗?牛每每想到这些,才知道过去的一切全不珍惜,现在知道珍惜了,却已经过去了。它又想,当它被选中要到这个城市来,同族里的公母老幼是那样地以羡慕的眼光看它,它们围了它兜圈子撒欢,用软和舌头舔它的头,舔它的尾;它那时当然是得意的。

直到现在,它们也不知在满天繁星的夜里从田野走回栏圈的路上还在如何议论它,嫉妒它,在耕作或推磨的休息时间里又是怎样地想象城市的繁华美妙吧!可是,它们哪里知道它在这里的孤独、寂寞和无名状的浮躁呢?它吃的是好料,看的是新景,新的主人也不让它耕作和驮运。但城市的空气使它窒息,这混合着烟味硫磺味脂粉味的气息,让它常常胸口发堵发呕。坚硬的水泥地面没有了潮润的新垦地的绵软,它的蹄脚已开始溃烂了。它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力气日渐消退,性格日渐改变,它甚至怀疑肠胃起了变化。没有好的胃口,没有好的情绪,哪儿还有多少奶呢?它是恨不得每日挤下成吨的奶来,甚至想象那水龙头拧开的不是水而是它的奶,让这个城市的人都喝了变成牛,或者至少有牛的力量。但这不可能,不但它不能改变这个城市的人、这个城市的人的气氛,环境反而使它慢慢就不是牛了!试想,它在这里常常想回到山地去,如果某一日真的回去了,牛的族类将认不出它还是一个牛了,它也极可能不再适应山地的生活吧?唉唉,想到这里,这牛后悔到这个城市来了,到这个城市来并不是它的荣幸和福分,而简直是一种悲惨的遭遇和残酷的惩罚了。它几次想半夜里偷偷逃离,但新主人爱它,把它拴在她屋里,它逃离不了。当然也觉得不告诉她个原委逃离去了对不起她。

可惜它不会说人话,如果会说,它要说:“让我纯粹去吃草吧,去喝生水吧!我宁愿在山地里饿死,或者宁愿让那可怕的牛虻叮死,我不愿再在这里,这城市不是牛能待的!”所以,它一夜一夜地做梦,梦见了那高山流水,梦见了黑黝的树林子,梦见了那大片的草地和新垦的泥土,甚至梦到它在逃离,它是在一只金钱豹来侵害城市人的时候,它和金钱豹作血肉之搏最后双双力气全耗尽地死去,而报答了新主人和庄之蝶对它的友好之情后,灵魂欣然从这里逃离。可夜梦醒来,它只有一颗泪珠挂在眼角,默默地叹息:我是要病了,真的要病了!

牛这么想着,就又没有了一丝儿劲,就卧下来,口边涌着白沫,舌尖上吊下涎线。庄之蝶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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